仙鹤持斧来(20)
张家女今年十二,不曾正式取过名,因母亲是蛮族就都叫她张蛮女,久而久之就变成名字了。
全家人住在山脚下一间破竹楼里,修修补补许多次,看着比药局烧秃了的后院没好多少。吕鹤迟到的时候,歌婆儿正借着勉强能看的一点点光亮,靠手感编筐子。
见陌生人来,她才点起灯。
张蛮女皮肤晒得黑黑,细瘦还带着泥垢的手脚从单薄衣衫里伸出来,不安地看着陌生人。
掌着灯火,吕鹤迟看她褪掉裙和裤的腿间。即使带了蒙面,她也能闻到一股腥臭味道。女孩有些胆怯和害羞,在母亲与吕鹤迟之间来回看,抓着衣摆的手微微发抖。
“别怕,姐姐要轻些碰一碰,给你看看到底是哪里病了。若是痛,你就说,姐姐就再轻些,好不好?”
张蛮女点点头。
吕鹤迟把灯给小妹拿着,带上手套仔细检验。
尽管动作再轻,拨开破溃与粘连时依然让小小的女孩痛得皱眉,但她没吭声,只是咬紧下唇。吕遂愿发现了,夸奖道:“蛮女真是厉害!姐姐我那时可都吓哭了呢!蛮女这么坚强,以后能成大事的!”
大概鲜少遇到夸奖,又或者是觉得也有人与自己同样患病,如今也大好了,张蛮女有些惊讶,也很开心。她的母亲汉话懂得不多,在一边不安地绞着双手望着女儿,看到女儿笑,她什么都不明白,但是也跟着微笑。
吕鹤迟查完心里已经有个大概,又盘问许多问题,对张蛮女说道:“不是大事,待会儿姐姐开些药,待你父亲照着药方抓了,你也照姐姐的话用了,一定好得快。”
张蛮女欢快地“嗯”一声,正要把裤子套上,被吕鹤迟制止道:“这条裤不可再穿了,可有热水洗净的裤子?多备一条换着穿。”裤子缝裆处已经都是血污,平时为外裙遮着看不出。
张蛮女有些为难地看着母亲,跟她讲了几句土话,歌婆儿点头。
少女上山时跌落,被山石擦伤了私处,母亲就去巫医那讨了香灰敷上。父亲时常被征调去修这修那,母亲又不能劳作,所以她从小就忙里忙外,要进山也要下地,伤处沾了脏污始终未曾好转,时而痛痒,她便伸手去抓,越抓越烂,越烂越痛,痛到厉害就再敷上一层香灰。
后来又找产婆看,产婆说但凡早些来也不至于此。如今光是清洗已然不够,得上药,然而上什么药,她亦不知。
长山寨没有女医,他们又天然地觉得女子“那地方”的事情,给男子是说不得的。家中无人识字,更无人知晓医理,一直拖到遇到吕鹤迟,已经过了数月。
吕鹤迟写下内服和外用的药方,又写下如何使用、有何注意,细细地写了两张纸:用热水烫净布,她便在文字前面画冒着热气的水盆;用净布擦干净,她便画条汗巾;吃的药前面画嘴,上的药前面画手。然后逐字念给张蛮女听,蛮女又用白磨使土话说给母亲听。
蛮女记性很好,甚至认得了几个字。
走到屋外,张有生正搓手等着。一家三口人都有冻疮,在西南生活多年他们已然习惯。
“这两剂药你去抓,都是不贵的药,这里莫要省。往后这几天我每日过来,待我走时,想必阿嫂和蛮女也都记住如何用药。”吕鹤迟把药方给他,他赶紧小心收好,有些局促地问诊金几何。
其实吕鹤迟看得出,这家人连吃饱都不容易。家里的田也不是丰田,且只有一个正经劳力,还时常被征调,歌婆儿现在只能编些竹筐、竹箱笼,去草市卖了赚点家用。 :
方才张蛮女应是问母亲换裤子的事,多备一条缝裆裤,对他们而言都是负担。
但吕鹤迟不做义诊。
“我知张大哥困苦,但小妹我也靠这本事挣一口饭吃。我看阿嫂编的竹筐甚好,小妹的背筐子恰好在药局大火里给烧坏了,请阿嫂给我编一个如何?”
张有生顿时喜笑颜开,“好哇,好哇!别说一个,两个、三个也行啊!”
从那之后,吕鹤迟每日去张家给张蛮女上药,顺带告诉她母亲歌婆儿平日如何养护伤腿。张蛮女治疗对了症,“有位擅妇人科的女医”这事也悄悄在附近女眷里传开了,时常就有谁家的老婆、嫂子、阿娘来找她瞧病。
有的是陈年旧疾,有的是新病刚发,大多没有什么太大毛病,有的干脆就是爱凑个热闹,想着难得有女医来,能看什么就看什么。
吕鹤迟趁机问有没有人听过“美人入夜”,宋姑一边给冻疮擦药一边使劲儿想:“美人儿,啥样的美人儿?那药长得像美人儿?”
钱家儿媳苹娘噗嗤笑:“啥药能长得像美人,那不吓死个人。”
“美人入夜,入夜了干啥啊?”
“还能干啥,干见不得人的事儿,干快活事儿!”
大小娘子们聚到一处看医,解开衣裳看过对方的胸脯子,荤话就来了。荤话一来,气氛就热络了;气氛热络了,好像连湿冷的空气都被驱散了。
“唉,”宋姑叹口气,“听说是又要打仗。一打仗寨里男人就没了,光是下田种地都养不活家里,还干啥快活事儿。”战事若是打得久,兵源不足就只能从民间征调,真缺人时只要会喘气的男丁都给你抓走。
“昨日听王产婆说,曹家又溺死一个。”
“又一个?他家不是前年刚……唉,都腊月了,年都没过去。”
苹娘隔壁住着一位产婆,刚接生了一个女婴,无奈那家人已有三个孩子,家境没比张有生好多少,前年和今年都是生完就立刻按在水里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