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70)
而父亲,他的一切情衷归处只为两个字:官位。
外公,阿娘,阿弟,乃至崔宝盒。他们所有人在父亲眼里只是接近这两个字的梯子,作用有多大,期待就有多大,他对那个人的付出就有多大。
所以吕鹤迟很早就学会不对父亲抱有任何期待——他不爱她,不受他期待的女儿“闻仙羽”,在他眼中唯一的价值,就是将来嫁入一个对他有助益的人家。
她自然也不会替父亲背负这份罪孽。
吕鹤迟没有阿娘那样炙热的情感,这一点上,也许她与父亲更像。
解风凝月露,只是想了却阿娘的遗憾。
也是为了眼前的小郎君,他的念想仍在,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想“活着”。
她想要回应这份期待。
不能再晚一步了。
“小郎君。”
“嗯。”
即使闭着眼睛,兴趣缺缺的样子,还是立刻就回答了。
“如果石刻丹方有消息,千万要快些告诉我。”
“你就那么着急?”
“嗯,很着急。”
沈鲤追睁开眼睛,“那你打算怎么偿还这个人情债?”
“小郎君想要我怎么还?”
他想了想:“到底救谁你又不肯说,那就说说你自己吧。”
“我?我有何可说的?”
“随便说。”
吕鹤迟皱着眉头:“你还是问吧,我着实想不出。”
“为何会成为走方医?”
“找‘美人入夜’的石刻丹方啊。”
“找到以后呢?走方医又做不了一辈子,将来怎么谋生?”
“等找到丹方以后再说,还没想。”
“下一个地方要去哪里?”
“看丹方上缺什么药。”
“除了看些闲书,还喜欢做什么?”
“找石刻丹方。”
沈鲤追脸色铁青:“靠岸,你下船吧!”
吕鹤迟支着下巴笑个不停。她发现除了看闲书,现在也挺喜欢看小郎君发脾气的。
“我阿娘若活到现在,应当是扬名天下的女医了……可惜红颜早逝,”她缓慢地说,“她唯一的遗憾就是那张丹方,我虽医术远不如她,但也想尽力一试,慰她在天之灵。
“至于完成以后要去哪儿、做什么,嗯……也许会回到师父那里去,出家。一边整理医书,一边问谁家的女子想学医,我就都教给她。”
这看起来是个沈鲤追完全没想到的回答,他重复了一遍:“出,家?”
游船从冬缕皱月湖接近清江西岸。
岸边春花盛放,柳枝摇曳,水面上还有零星飘落至江中的花瓣。无论娘子还是郎君,年老还是年少,都已经在头上簪了花,笑声沿着水波传递过来。
吕鹤迟遥遥地望过去,笑着轻声说:“真好。国泰民安,无病无灾。”
“‘真好’还要出家,俗世里没有一点你所求的东西了?”
她还是笑。
“没有。好是真好,但是与我又没什么关系。”
沈鲤追盯着她的侧脸,“整天说别人‘还有念想’,劝人活命,转头自己就毫无牵挂进玄门。吕鹤迟,你就这样做大夫?”
“嗯,对。”吕鹤迟也不反驳,全盘接受。
沈鲤追重新把眼睛闭起来,支着头扭过脸去,“早知道跟你坐船这么气人,我就不来了。”他“啪”地把自己这边的窗子用力关上。
又让吕鹤迟忍不住笑:“可是跟小郎君坐船,我很开心。”
沈鲤追睫毛颤动,从鼻子里“哼”。
不知哪家伎馆的画舫也行到这边来,美貌歌伎站在船头,手握梨花枝。歌喉婉转如莺啼,声绕春枝若缠绵,吸引岸边众多游人或放慢脚步、或追赶而来,一赏歌伎的音容。
“是秦姑娘!”吕鹤迟移动到另外一边的窗子前,“果真唱得好。”
沈鲤追跟她一起看,想起在旅舍时的那种异样感来。问道:“你以前见过她吗?”
“没有。但是……她好像也对西南颇为了解。”
吕鹤迟将食指伸在脖颈衣领里轻轻划过,带出一条装饰着银铃的皮绳来,绳子末端系着沈鲤追给她的那个哨子,藏在两层衣襟里,“她一看就知道这是白磨使部兽皮银链绳。”
沈鲤追就站在她身后,随着她的动作白皙脖子从外衫里露出更多,他一时之间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很高兴她随身带着,又不明白她为何藏起来。
“你……干吗藏在衣襟里?”
“贵呀,丢了怎么办?”吕鹤迟理所当然地回答。“而且也方便,免得真要用时找来找去。”
沈鲤追看向那艘船。雕梁画栋,装饰得极为华丽,应是来自一家不小的伎馆。船头上的女子也看见了他们,欠身行礼,又继续歌唱。
秦观妙。没听过的名字。
他敲几下窗,船夫探头进来,看他的眼神便了然,传信叫人盯着那画舫。
“你觉得她有古怪?”沈鲤追问道。
吕鹤迟转回身,“谈不上古怪,就是行走江湖既久,难免会想多一些。去西南之人不多,又这么碰巧认得白磨使部,我便多问了她几句。
“她说是在京城宴饮上,一位茶马司的郎君处见过的。还说如此精巧细致,是王庭才有的——这确实是煞罗枝送我的。”
沈鲤追沉吟片刻,“不要同她来往。”
“为何?”
“直觉。”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侧,“直卫司总司使的直觉,你最好信。”
“嗯——”
“不要拉这么长的调子,我就信你听话!”
吕鹤迟又笑。不知为何,即便知道他是崔宝盒义子,知道他与自己终将有一场不能化解的仇怨,也还是觉得跟他在一起总是轻松自在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