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9)
“嘶——!”
“娘哎……!”
“咦~~~!”
张家两兄弟缩在旧屏风后面,看着沈鲤追洗创龇牙咧嘴,好像疼在自己身上一般。若是现在有力气,沈鲤追一定跳起来把俩人给宰了。
吕鹤迟动作很快,他没有疼太久。而且比起风凝月露,这点疼实在算不上什么。沈鲤追咬牙切齿完全是因为那些个碍眼家伙吵得人耳根子不清净!
“晌午和晚上各有一副药得吃,小郎君若是乏了就先休息。”
看吕鹤迟要走,沈鲤追把她叫住:“在下想要纸笔,写信。”
“好。”
等得比预想中要久,厢房里再无人时,吕鹤迟才端着她那张小竹案放在榻上,备好信笺、封筒,甚至一小碗米糊汤。
沈鲤追正欲提笔,吕鹤迟忽然说:“信纸封筒共计三文,请马市明日回云丽县的药户代送,他开价二十文。现付一半,送到再与十文。”
“……”
“笔墨是我的,米糊汤问隔壁饼店要的,都不算你钱。药钱、疗伤资材、诊金,眼下已有一贯五百文,将来几日更多,小郎君报平安时需记得备些银钱。”
沈鲤追笑得和善:“那是自然。”
待吕鹤迟轻快地关上门,那支旧狼毫快被他撅折了。
天杀的黑蛮子、姓穆的姓李的姓赵的姓甚名谁的!他沈鲤追活到这么大,生平第一次被人怀疑出不起诊金!区区一贯!一贯而已!
无知妇人!市井小民!念在救命之恩不与她计较!
这封信写得力透纸背。
沈鲤追憋着一口气,封口都懒得裱,把笔扔在一边就躺下闭目假寐。吕鹤迟来的时候他也不理,她轻手轻脚地收起物事走了。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吕鹤迟对小妹的嘱咐:“把这信和十文带给王虎儿,对,就是那个招风耳的药户。”
她已经放轻了声音,但沈鲤追耳力超群,还是听得清楚。
寄出就好,反正内容不重要,甚至送不送到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寄信”这件事。
若他没料错,追杀他的人已经寻至此处。同样,左符安排的人手也在。
对方之所以仍未动手,是怕在知寨眼皮子底下动手动静太大。“寄信”就是对左符表示“见机行事。”而对追杀者来说,机会只剩这一次,二击不中,必会暴露。他们会“拦截此密信且速速动手。”
虽然冒险,但可以引蛇出洞。且十有八九就在今晚。
姓李的医工下值就会回到两条街外的住处,吕氏姐妹睡在前院楼上,偶尔夜里会来看他伤情,否则不会下楼。对追杀者来说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时机。
只要吕鹤迟别那么倒霉,她就会安然无事。
这个女医,人虽悭吝,但疡科医术却很好。
好到令人起疑。
举手投足间确实比她那小妹端正有礼,讲话时与其说是北方口音,不如说是用的京城官话。
她说幼年富贵,后来家道中落才去跟随“无名坤道”学医——能剖肉接骨的哪里可能是无名坤道?
即便没有说谎,她也隐瞒了一些事。
无妨,哪怕她跟卫王勾结谋反,与他又有何干?
毕竟这世上,他恨的人都死了。
这也是他最恨的事。
令人活着没有意思,看别人活着也没有意思。还要日日受苦,看那些没有意思的人活着。
街上的叫卖声里混杂着马哨,隔着厢房的薄墙壁清晰的传进沈鲤追耳中。再睁开眼,已经日落了。
不知该说是吕鹤迟倒霉还是他倒霉,亦或是他们两个都倒霉——沈鲤追起了高热,所以吕鹤迟备着去热汤和净水严阵以待。
“我无事,不必守在这里。”沈鲤追自己清楚,风凝月露起效时会发几次热毒,虽然痛苦但不致死,熬过去就没事。
吕鹤迟只是“嗯”,给他喂了一点水。
“吕姑娘,歇息去吧。”
带着冬日凉意的手掌贴上他的额头,很舒服。回答却令人不满意:“热毒减一些再说。”
沈鲤追眉头微皱:“不是这个意思。我从小就不习惯睡着时有人在身边。”
那女子扭头看她笑了笑:“这样啊,真厉害呢。”
沈鲤追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吕姑娘如此在意我,是为了多赚点银钱,还是对我另有他意?”
吕鹤迟噗嗤笑了。
“……”隐约感觉被瞧不起了,“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男女大防都不顾了吗?”
“好好,知道了。”
沈鲤追发热发得心脏痛。
真是坦坦荡荡的敷衍与不在乎。沈鲤追靠回枕上,不去看她。
事不过三,他已尽力,既然此女油盐不进,那今夜是死是活就看命数,怪不得旁人。
吕鹤迟在小厢房里一阵倒腾。他睁开一只眼,看她把另外两张破竹床推远点,炭盆拿近点,窗子打开些,给他床榻周围挂上挡风帘子。
这房舍有四张收治伤兵的床榻,如今剩下三张,他身后那张堆了几卷旧铺盖和箱柜杂物。吕鹤迟提个垫子在他身边坐下,还是架上案几,点着一盏灯开始记下不知什么东西。
不管她了。沈鲤追想。
发热越来越厉害,他从身体里往外泛着热和疼,好像窑里的瓷器似的快要烧裂开了。
温热的手巾擦过脸上皮肤、脖颈、手心,湿润过后带来一阵凉意,他模糊的视线里出现吕鹤迟的脸。
竟然还没走,“……我可不管你了。”他喃喃地说。
吕鹤迟当然还是没懂他的意思,继续在水盆里浸湿手巾,帮他缓解发热。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眼里满是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