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94)
沈鲤追继续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呢?”
“赚人情总比欠人情强啊。”
“你撒谎,”沈鲤追伸手从她手里夺过那根簪,“吕鹤迟,你在自责什么?因为没能亲手赠那少女发带吗?”
“……不是。”或者说,不只是。
“最好不是。”沈鲤追声音沉下来,“天性凉薄之人不会因这些事而自责,也不会经常把人情债挂在嘴边。真正的凉薄之人,压根不理会这些。”
吕鹤迟不说话。
“我不需要你成为我的吉兆,更不需要你做些什么才成为我的吉兆。”对他来说,她的存在就是吉兆,“我要带你去京城,是因为我想,我要。哪怕是大灾之凶兆,你又能奈我何?”
他把那根簪子递给她,却在她接的时候不放手。
“吕鹤迟,回答我:你为何非要成为‘吉兆’?”
康寿又出门“吃鱼”,左符问沈鲤追:“需要跟着康医官吗?”
沈鲤追摇摇头。
“淮王自有打算,不必插手。”知道太多心生嫌隙,反而致命。“乞儿仙有线索吗?”
“各大药局、医馆都查过。最近购买内外伤药最多的,就只有康医官了。”宅里伤者有吕鹤迟还有左符自己,倒也正常。
“看他都买了些什么内外伤药,用量多少,别惊动他。吕遂愿回来了吗?”
“刚回。”
吕鹤迟在养伤,出门跑腿的事就全靠吕遂愿。今日又买了纸笔,吕鹤迟重新裁过装订,改成小小薄薄的册子,把染血的手札誊写一遍。
可惜了她那一例例亲笔积攒很久的医案,逃过西南失火,如今又悉数沉入清江。
“去买些新写的志怪话本,送去她院里。”反正也是要同去京城了,不怕行李多。吕氏姐妹家当本就单薄,金银细软一点都无,华服珠翠她又不收,沈鲤追也只能给她买些书本解闷。
往日里,她看这玩意儿都舍不得买,要租的。
对自己抠搜得要死,裙子被燎了也舍不得扔,捡吕遂愿剩下的穿,却乐意给吕遂愿买新絮做的暖袄和裙,从上到下换新的。
说自己天性凉薄,做什么都要求个回报,怕还不清哪怕多一丁点儿的好意,觉得一根鎏金簪受之有愧。可几次三番救人于危难时,倒似忘记了计算酬谢。
问她的那个问题,她愣住了,完全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之后说“我哪有”,又垂着头说“我只是……”“只是”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沈鲤追没有逼迫她,因为她确实不知道。
不知道为何只能别人欠她的,不能她欠别人的。
她在怕什么?
康寿把最后一块净布裹好,这才长出一口气。侍从帮他擦去额上的汗,递过茶盏。
秦观妙背上箭伤已然溃烂,剜去腐肉再止血上药,又喂了她几滴风凝月露,这才保住性命。康寿不禁抱怨道:“这东西可没剩多少了。偏偏一个两个都得靠它救命,你说你招惹他干吗呢?”
闻乾不在,再无人能配出风凝月露,全天下就只剩下这小小琉璃瓶里的几滴。
虽然也要经历濒死苦痛,但这东西确可保命。若能如沈鲤追一般熬到百次后,药性浸透全身者,也可“起死人肉白骨”。可惜全天下也没有几个,还都被他杀光了。
果不其然,昏迷中的秦观妙露出痛苦神色。
她身上没有密信,应该是藏在他处为自己保命。能从沈鲤追箭下逃出来,可见她轻功已入化境。但若是没有顾及到吕鹤迟,她也跑不出第三箭。
康寿从不怀疑沈鲤追对淮王的情义,穆守安自己也不曾怀疑过。
那为何还要试探?
沈鲤追为人骄纵却热忱忠贞,赤心相待,即便背负恶名也绝不辜负。他们绝不想让沈鲤追死,想尽办法也希望友人能够活下去。
但沈鲤追若要死,就绝对不能为了淮王之外的人去死。
现在冒出一个吕鹤迟来,为了保她不惜杀秦观妙,差点儿破掉穆守安的筹谋。即便此事极大一部分原因在眼前这个女子,却也出乎康寿的意料。
那可是生人勿近的沈鲤追,无论身心都不近女色也不能近女色的崔玉节!
而这个吕鹤迟,还能抑制他的狂症。
康寿甚至怀疑,她能搅动沈鲤追心绪,致使狂症发作。
风凝月露蚕食神志,引人癫狂,通常在重伤时显现。沈鲤追从宫变后,一人抵挡义父与众多义兄弟,杀到最后杀红眼,身心皆遭重创,发病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
即便如此也有规律可循,排除受伤外因,内息循环九九八十一日,他情绪日渐暴躁,便会发作一次。
可从西南发作到现在不过两个月,且毫无征兆,仅仅是因为见了吕鹤迟。
康寿曾问他“你们说了什么?”
他只说“没说什么,就是觉得心脏很痛,头也很痛。”
无论作为翰林医官还是淮王密使,两者的直觉与经验都告诉康寿:这个吕鹤迟,是一大变数。可留,亦可杀。
第52章
为剿匪成功一事,清江王府亦大摆宴席数日,各处设粥棚、发放钱物资细民以示庆祝。待越清重得空抽身,又以答谢总司使名义邀请沈鲤追与吕鹤迟,入府参加私宴。吕鹤迟不得已穿起绫罗,涂了脂粉,正经梳起发髻、戴了头妆。时兴样式的发髻她与吕遂愿都不太会,沈鲤追特意请了梳头女使,顺便送来一套妆奁。告诉她“随性买的,去王府做客总不能素面朝天了。”不仅是沈鲤追,清江王府与越清重也分别有赐礼和谢礼,光是衣料就快挑花眼了。原本想插那支鎏金簪,但毕竟白身平民,在王府内于礼制不合。于是换了沈鲤追准备的素玉簪与珍珠。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但又有点熟悉。她以前也曾这样精细打扮过,父亲请了写真师来给她画像,再交由媒人,势必要给她寻个“合适”的婆家。他那时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夸赞她“容姿至少在京城排得上号”,所以母亲也很开心,有一段时间里都热衷于给她添置衣裳首服。这也是她并不怎么喜欢梳妆的原因。许久之后,似乎当真说了一门亲事。但很快父亲事发获罪,此事也就不了了之。长大后,旅途中为避免惹人注意也为省钱,衣裳缝补几层洗脱了色也穿着,一支木钗从南到北不曾换。“阿姐,你好好看呀~”吕遂愿从未见过她化妆模样,忍不住看了又看,“虽然我知道阿姐好看,但没想到会这么好看。”要是额头没伤就更好了。吕鹤迟弹她脑门,“走方医又不看脸。”“姑娘,马车备好了。郎君问能走了吗?”女使进来问,吕鹤迟答了一声,从镜前站起来,习惯性去拿挂斧子的皮带扣。吕遂愿也没觉得有啥,把斧子给她提过来了。她清醒时,沈鲤追就把它放在卧榻旁边了。“姑娘!赴宴带斧子做什么呀?”女使赶忙拦住,“那是王府呀,这等利器可带不得!”沈鲤追在内院等着,听见脚步声才转过身。见到吕鹤迟从廊下走出来时,他整个人定了一会儿。直到她走到面前来,微蹙眉头浅浅呼气,叫他“小,呃,总司使。”他才也跟着呼气,看天,看地,看树影花草,最后眼神才又落在吕鹤迟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