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97)
今晚月色很好,若能园中赏月必然极好。想必曾经的主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在花园里建一处上月台,无风的夜晚对坐饮酒,颇有意趣。
可惜吕鹤迟仍不能吃酒,只把护嗓清肺的饮子冰过了喝。
沈鲤追吃完晚膳,也跟她一起喝那带着药味的饮子。宴席上喝了酒与茶,干脆换个味道吃。
“今日我见过郡君了。”吕鹤迟回想着徐白音的模样,“她好像……有些忧愁。”
“徐白音是徐象最宠爱的孙女,不然也不会带去宫中。如今要远离安江去京城,想不忧愁也难。”
吕鹤迟摇摇头,“我觉得好像不单单是这样。”将徐白音的问题说与沈鲤追,“她应该是原本有想要做的事,但因为成婚做不成了。又或者是不想成婚。”
“想与不想,哪能是她来决定的。”沈鲤追淡淡地说,“越是名门之后,越要仔细婚事。”说完不经意地瞧了瞧她,“你……家道中落之前,按年纪也可说亲了。”
“说了啊。”吕鹤迟回答。若是闻家未曾获罪,她现在八成孩子都满地跑了。
对面的沈鲤追连喝两盏药饮,问:“……什么样的人家?”
“早忘了,只听说是个读书人,虽然家贫,但祖上也是士人出身,文章极好,得当时大儒青眼,有望科举及第。”吕鹤迟忽然笑起来,“往好处想,幸好家道中落,不然我现在怕是正在给夫君菜里下毒。”
沈鲤追失笑:“你就这么不想嫁人?”
她如过来人一般喟叹:“未曾得见恩爱侣,如何愿做他人妇。”
“万一遇上个如意郎君呢?”
吕鹤迟一本正经地问了:“总司使觉得,什么样的男子算如意郎君?”
沈鲤追抱着手臂,理所当然地回答:“即便不是豪门望族,至少要功名官禄在身,对娘子敬爱有加,身康体健,文武双全,容姿端正。若能从生至死都庇荫家族,福泽后代,那就更好。”
这是他没有成为崔玉节,就一定会成为的“沈鲤追”。
徐白音的夫家虽说文武、容貌上差着点吧,勉强也当得起“如意郎君”四个字。
吕鹤迟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化为一声轻叹。
“如何?不对吗?”
“我骂人难听,总司使会劈死我,还是不说了。”
沈鲤追假模假式板起脸来,刚出口一个“说——”字还没落地,吕鹤迟便跟上一个字“屁!”她言笑晏晏,刚被药饮润过的嗓音清澈柔和:“总司使刚才说了一~大~堆屁话。”竟然还带着点秦观妙的语气。
“哪里不对,吕大夫最好给本官好好解释。”
吕鹤迟望着月亮:“对女子来说,心之所向,同那些都无关。也许锦衣会败于褴褛,德行会败于罪身,清高亦会败于浮浪。情若不动,神仙下凡也算不得如意。”
月光照在她脸上,像仰望高天之鹤。明明离得很近,又好像碰不得。
可沈鲤追不甚服气:“说得动听,似模似样一番道理。”是吕鹤迟会给出来的答案。那这答案里,也包含他这样的人吗?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漫不经心:“你又会对什么人心仪情动?”
吕鹤迟摇摇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即便互相钟情,也未必不会相看两厌;即便心仪情动,也难抵负心凉薄。我一路上遇见这么多女子,别说爱意妥帖,活着已然很艰难。”她倏然看向沈鲤追,“所以,还是出家好,没烦恼。”
沈鲤追轻笑。把仅剩的药饮一人分一半,“好啊,我入黄土,你进玄门,吕道人帮本官做法事超度往生,你我都没烦恼!”
以药代酒,他一口气喝光了自己那一盏。
吕鹤迟却没动,“我还没有问过总司使……”
“问啊。”
“为何不愿活?”
人即便有赴死的理由,也不代表不想活。而沈鲤追,倒不如说是因为不愿活了,才找个理由名正言顺去死。
“为何非要活?”沈鲤追反问。
吕鹤迟看着换上来的食案,碟子里有清口的小食。说道:“以前我不能夜食,阿弟可以,偏偏我不行;医书不能看,女红不能停,假山不能爬,院门不能出;不可疾行,不可失仪;笑不可露齿,悲不可鸣泣,”她露出少女一般调皮的笑容,“现在我都能干了!行万里路,登千座山,还骂过王爷、打过王孙、砍过水匪。我哪里舍得死?”
“旁人如何我不知晓,我只是想,世间越是不愿给我这样的女子活路,我就越要活。若有一日我能选,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过得没意思了,那才能心甘情愿赴死。”
沈鲤追笑一笑,“那你可要羡慕死我了。我现在就觉得没意思。从小到大从未委屈过自己半分,如今无亲无故,恩仇两销。我快意妄为过了半生,可不想受一丁点儿的现世报。”这话九成九是真,唯一那一点虚言便是:遇见吕鹤迟是仅有的,让他觉得活着有意思的事。
所以在他助穆守安登天子位之前,他要让吕鹤迟活得没有后顾之忧,平安喜乐。
哪怕陪在她身边的人不是他。
他却又听见吕鹤迟问:“假如……没有成为崔玉节,总司使还会这样想吗?”
一大早,康寿就穿戴整齐,头上簪了花,来给吕鹤迟换伤药。吕遂愿好奇道:“康医官今日这般姿仪端庄、容光焕发,是有何喜事呀?”
康寿反而惊异她们不知道:“今日安江三月三啊,安江多水,因此水边祓禊格外隆重,自然是要去的。”如今不似古时那样人人沐浴,但仪式不可少。若不愿下水,也要以兰草沾水拍打周身,除晦去疾,祈求平安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