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潆又说:“来,你也饮些,喝醉了就不痛了。”
他无声叹一口气,摸了下石桌上的茶壶,还算温热,接着倒了一盏拿在手中,起身踱到栏杆旁递给她:“该痛的还是会痛的,饮酒也是无用,还是喝茶罢。”
她甩手将酒壶丢到亭子外的草堆里,醉眼迷蒙地看着他,突兀问道:“雀仙,你当真对我无意?”
他捧茶的手纹丝不动,面色却显而易见地僵冷下来,将瞬间生发出的关怀也要冰冻住。
“放我走。”他的回答同样突兀,“我能给你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痛苦,你现在放我走,还能给彼此留个念想,否则,”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你不会想见到的。”
“你算是在求我吗?”阿潆莞尔,歪头问道。
“算。”
他承认在求她,态度却还是居高临下的,叫她不禁想要剥开他这一身整然的衣衫,亲手确定一番,他脊背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阿潆抬起手来,顺着冰冷的玉带向上游,最后勾在衣襟处,幽幽说道:“雀仙,求人,可不该是这个态度。”
他的喉结为之发生细微的滑动,眼眸深深地凝视着低他许多的人,她的外袍已经凌乱,虚虚挂在臂弯,一张脸泛着醉酒的酡红,眉眼如丝,是他过去没见过的模样。
接着,茶盏砸落在地,他将她抱起,大步朝着屋内走去,毫不犹豫。
红烛摇曳,幔帐翻涌。他时而温柔,像是怀着万分情意一般采撷玉簪,又时而残忍,借此惩罚她、恐吓她,叫她感知到那抹恨意。她什么都懂,可她别无选择,只能自私地将他困在这风景优美的梨花阁内,利用他来安抚自己无处排解的孤寂,虽对他不公,然代价她早已付过,即便明知日后要落得个难看的场面,她也甘之如饴——只要这漫长的良夜中,他们曾属于彼此。
云雨歇罢,他坐起身来,平复着呼吸同她说:“这就是你要的?你满意了?”
阿潆抚上他的手,摩挲那颗觊觎已久的痣,低声说道:“雀仙,再多陪我一段时日。”
第200章 玉簪遗事(14)二更
观嘉三年深春,战事未歇,阿潆迎来二十岁生辰。
上元前日的天象之说引发的谣言尚未彻底平复,她拒了朝臣设宴庆贺的主张,而是大赦天下,同时前往皇庙为北地祈福,斋戒七日。此举倒是令群臣极为赞赏,百姓也暂时消弭了些成见,有利于稳定当下的局面。
而自上元后,阿潆频频在梨花阁留宿,冯蠡知情,并未多说什么,若是北地没有战火连天,他大抵会劝谏阿潆纳夫之事,如今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他身为丞相,甚至怀着卑劣的私心,想着国主若能怀上子嗣,离国的将来也能愈发明朗些,不失为一件坏事。
那天她带上了雀仙一道前往皇庙,虽不算出宫,皇庙到底单独屹立在宫闱旁,全当是散心了。
路上她问过雀仙是否要烧香,雀仙拒绝,她也没强迫,进了皇庙后留下四个内监跟着他,得他一句讥讽:“四条铁链拴着,你又何必非带我来?无趣。”
这次换她宠溺地看着他,好脾气地没有否认,更不至于被他激怒,甚至有些撒娇一般同他说:“今日是我的生辰,便是要逃,也该换个日子,你觉得呢?”
他没应声,冷淡地坐在那儿品茗,间或为庙宇中的浓郁檀香皱眉,他素来不信神佛。阿潆则孤身踏入大雄宝殿,面见暌违许久的楼净上师。
雀仙坐在亭子里只能看到大殿内的方寸地方,见阿潆接过线香,鞠过躬后将香递了回去,旋即跪在了蒲团之上,至于楼净上师的身影他并未看到,大抵刚好掩藏在盲区了。
她跪地许久不起,令雀仙忍不住出神,想起上元夜她万般哀戚的样子,他的心也随之抽紧了一瞬,只觉她一身国主的衣袍太过厚重,金玉所制的贵冠要将她单薄的身板压垮了。
她渐渐地整个人都伏在蒲团上,蜷缩着,即便离得那样远,他也感触到了她的脆弱一般。宝殿前的香鼎泛起凝聚成团的烟篆,好似一团灰雾,她在雾中现身,遥遥与他相望,只那一眼,令他下意识提起警惕,他再清楚不过那眼神中的执念,想必她不会放他走了。
一路无话回宫,她先回勤政殿处理公务,批阅奏疏,入夜后梨花阁外传来响动,不必宫人禀告,他也知道那阵仗是谁人前来。
急雨后的春夜寒凉,她命人在梨花阁内设下小宴,桌面上玉盘泾渭分明,她食素斋戒,更不能饮酒,却还是贴心地给他备了丰盛的珍馐,像是弥补他过去的凄苦似的,殊不知他虽是庶子,到底生在皇宫内院,这些东西早已看淡了。
他不过略动几口便撂下了玉箸,起身踱到琴案旁抚上流潆,冷声说道:“许久没为你抚过琴了,今日既是你生辰,便用一曲当做薄礼罢。”
她也放下了玉箸,漱过口后挥手命侍奉的宫女退下,踱到他身边说道:“今夜我们不妨换一换,雀仙,你听我抚琴一曲可好?”
他不置可否,却坐在了一旁饮起茶来,答案昭然若揭。阿潆拂起衣摆落座,不甚熟练地拨弄起琴弦,正是二人相识之曲《阳春白雪》,在春尽的夜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阳春》刚刚结束,《白雪》尚开了个头,琴声戛然而止,她将手指包在掌心中,捏住一团粘意,佯装轻松地说:“罢了,弹得不好,今日就到这儿,改日我练得熟稔了,再给你……”
他装作看不到蚕丝琴弦上的那滴血珠,忽而开口打断:“李嘉清,你还要装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