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同人)太阳和他的反光(12)
太宰治会在这些时候盯着某个方向出神。那个时候罐头还在点着的木柴上热着,大家沉默地围着火堆坐成一圈,烤着冻得麻木的手;然而不知怎的太宰治却突然像是随口提起、或是无意识自言自语一样说起话来:……我记得从前安吾总是习惯随身带个本子,每一次清扫战场的时候,他就会跟上去,翻出每具尸体身上带着的狗牌,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把名字记录下来——大家都说这是在浪费纸,但他总觉得他们的名字不应该就这样被埋没。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但我知道这无关“坂口安吾”这个人是否被大家所熟知。
……真是个高尚的人啊,我沉默地撑着下巴想。然而太宰治却很轻易就看出了我的想法,一边翻动着柴火一边很淡地接着说了下去:他是个高尚的人吗……或许在我们看来是的。可是——“手上已经沾满血了,做这些事情也只是希望自己能从罪恶中平静下来而已”,他是这么说的。对他而言,记录下这些名字能让他感觉到这些生命还没有被抹杀。可是这些痛苦消失了吗?没有。我从来没见安吾睡着超过两小时。他几乎是在反反复复的惊醒之中度过每一个夜晚。
我想起那些曾折磨我数夜的谵妄,安吾——坂口安吾,他也有吗?
还有一个人——如果不是紧急任务的话,他会给每一个他在路上碰见的尸体做祈祷。因为这个习惯,他一度在队伍里出了名。大家或许或多或少都听说过?织田作之助。他也是一个好人,对吧?毕竟即便尸体腐烂了,也还是能从衣服上判断出军民敌我——但按理来说对于敌人的态度该是恨之入骨、不共戴天才对吧?可是无论那尸体生前是什么人,织田作都仅仅是做他的祈祷,一概不管其他人在说什么。哪怕这个人可能是他亲手杀的。
但是如果能选择的话,有谁会想要做一个这样“高尚”的人呢?太宰治淡淡地问。
其实我一时间没有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些,显然大家也没有,茫然地看看彼此又把目光落回地面,却没有人一个人能开口回答他的问题。从国木田独步的神色来看或许他本来想阻止太宰治继续说下去的——毕竟在这种即将踏上死战的时刻突然说这些既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也绝不是太宰治的风格。然而他终究也只是叹口气,摇摇头说:……怎么可能会有呢。
只是现在说这些,即便是太宰你也知道没有任何意义吧。国木田独步慢慢说着。
太宰治却仿佛完全察觉不到那话语中的疑虑一样,微微笑了:是啊,没什么意义。可是总该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经受这些、为什么在战斗吧。国木田,你知道吗?
柴火仍在噼里啪啦地燃着,被揭开的罐头里汤水已经开始缓慢地滚涌。国木田独步愣了很久,接着好像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仿佛突然变得很坦然:我的话……为了回家啊。
太宰治没说话,仅仅是把目光又移到另外一个沉默了一路的战友身上。他摩挲着自己的衣角,思索了一会,第一次主动开了口:为了复仇。我父母和妹妹都死了。
大家就这样开始接续地说起话来,零零碎碎地拼凑起一些可能早就被自己遗忘了的坚持下来的理由。有的人说着说着变得激动起来,有的人咬牙切齿的同时泪流满面。而我只是垂眼听着,并不出声。这里有七个人,絮絮叨叨了半天理由也依旧寡得可怜,就像我们所剩无几的、继续在这煎熬里走下去的勇气。可是——回家,复仇。我不知为何突然对这些东西心生羡慕——正如太宰治所说,我们总该要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战、为何而死。或许每个人在那纸上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就都已经有了答案,现在只不过是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将它们全都说出来,好让那被风雪围剿得行将熄灭的火最后再燃起来一些。但是——我呢?
太宰治的目光又转向我:中也,你呢?
我仍是盯着火堆,后颈有些发烫,却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火焰在我的视线中不断地摇曳着,卷起火星子,又在大风中熄灭。我呢?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企图问出一个答案了——战争里从来做什么都是没有理由的,生也好死也好,一颗子弹就能把一切都湮灭了。士兵的意志是不能受自己左右的,否则这世界上造出的绝大部分枪支弹药都会被随手扔到某个角落里吧,更何谈什么哪条战线沦陷、哪颗落在居民区的导弹又造成了多少伤亡。
最终,我也只是抬起头来去看一片漆黑的夜空,在所有人的目光里轻轻地说:我啊,是为了不战斗而战斗的。
没有人说话。我知道这听起来像个笑话。
风依旧在吹。片刻之后,国木田独步平静的声音突然响起:
豌豆要煮化了,大家快分着吃了吧。
——早些休息,明天就要到目标地了。
(中)
就这样走了大约三天半,我们终于到了伊尔克的城脚下。
它的城墙依旧伫立着,却不再为生命,而为了毁灭。风雪呼啸,我看不清楚那城墙之上架着多少黑黝的机枪,有多少子弹已经被点燃,安静地匍匐着,等待扳机扣动之时刺穿那暴雪——曾经那里有歌声。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们在最后确认了接头以及通讯的各项暗号之后便分别,混在被赶进城的所谓“雇佣劳工”之中进入了伊尔克。情报传递线分为了上中下游,我与太宰治进入了后勤部队所在的区域,也是最前线最危险的位置,并作为搬运物资的俘虏进行着秘密侦查。这里的生活比风餐露宿的部队还要恶劣得多,我们白天一刻也不停歇地将物资运进运出,晚上则偷偷从几百号人堆在一起的宿舍爬起来去探城内的各种信息——说是宿舍,其实不过是一个破仓库,顶在几年前就已经被轰炸弄得千疮百孔,夜间呼啸的风雪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落在身上,把所有人窸窣的翻身声、呼吸声、说话声都压在了下面。每一次我和太宰治悄悄跨过他们的身体走出仓库,我都感觉自己跨过的是一群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