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同人)太阳和他的反光(23)
接着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疑惑,朝我轻轻微笑起来:能帮我……写一封信吗?
我惊愕地转过了头,他的笑依然就这样停留在那里。我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东西——之前在小镇上他没能同我讲完的那个故事;几乎算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裂痕,将他的人生就此分为两半。有一瞬间我下意识想要攥紧拳,然而马上又感觉到了那双依旧稳稳覆在我手背上的冰冷的手;于是我又滞在那里了。我无声地点了一下头——却悲哀地发现他并不能看见。他依然安静地坐在那里。
我终于闭了闭眼,说,好。
但像所有人一样,我们需要纸和笔。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本能的念头。然后我们两个都突然抬起头来看向了彼此的方向;尽管更像只是面对面地坐着。我不知怎的想象到了他的眼睛,如果它们还在的话,一定是微微弯起的,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然后他慢慢背过身去了,接着抬起了手——我就这样看着那多日以来始终犹如那光环一样围绕在他脑后的纱布被一点一点解下来,又一点点地垂落在他的手臂上。然后他开始用石壁上凸起的棱角把它们裁成很长的一段和很短的一段;短的那段被他重新系回了脑后,长的那段则展开来,揉开那些早已板结的血渍,揉开上面沾染的哽咽的疼痛,变得舒展,变得洁白……变成了一张信纸。整个过程中,他始终背对着我,我于是没能看见那双已经成为了空棺木的眼眶是什么样子,而只听见了什么东西正在舒展羽翼的声音,窸窣地。
我开始思考;但甚至没能开始便已结束了。我找到笔了,非常简单。只需要轻轻动动身体便可以。钉子——那些钉子,这些钉子曾带给我痛苦,每日,每时,每分,每秒,都在彰显着它们对我的统治力。因为它们,我无法去抬起手接住太宰治;因为它们,我几乎不能为坂口安吾完整地画完一个十字;因为它们,我很多次差点要成为一个逃兵。但是我突然醒过来了:钉子并不是我,我也并不是钉子;倘若我选择和它们一同安睡,那才是真正的臣服。此时此刻,那小雀又啁啾着蹦跳在了我面前,歪着小小的脑袋,静静地注视着我,我报以它一个微笑。
其实我也没有想过太宰治会解下这纱布,或者说我没有想过,他竟然连一点,试着用衣服、用别的东西来代替的尝试都没有,而就只是安静地解开了它们。曾经我以为他不停地去触碰、去拉扯,只是因为疼痛已深入骨髓了,疼得他不得不去做出些微弱的反抗——可他现在告诉我了:那纱布是敌人施与的恩赐;他不能没有纱布,否则他不会留下一截;他需要纱布,可这象征着他被强行施加的罪行,是他无法忘却的痛苦。
他在从未停过地、无声地告诉我:他永远也无法接受这种施舍。
此刻,太宰治终于转回身来了。那眼上的纱布肉眼可见地薄了下去。他伸出手,将那纱布做的信纸递到了我的手上。我抛开思绪,深呼吸几下,接了过来。然而这时候他突然愣了一下:没有笔……
我突然有点忍不住想笑——我说,怎么没有。那小雀依旧看着我,在我身边远远近近地蹦跳着。我伸出了那条沉重的左臂,指尖垂在地上,它便轻轻地蹦上来了;就站在我的手背上。我触碰了几下腕骨附近的那根钉子——它早已和皮肉长在一起了,可我的身体从未接纳,于是自燃、焚烧、变得焦黑——然而我竟感到一种欣慰。然后我闭上眼睛,咬着牙,将指甲陷进那肿胀腐化的伤口边缘,一点点地,将那条如跗骨之蛆一般的长钉,撕拽了出来。
血珠飞溅,我在那一瞬间差点痛到昏厥过去。所幸我没有。嗡鸣之中太宰治还在不断地询问着什么——哪来的?我于是笑起来:偷来的。
偷的?
嗯。我说着,没有去看那从伤口中涌出的鲜血。
真是偷的?
嗯。
……不信。你就快说吧。
别管了……不缺这个。还多挨了两脚。壳都被踩坏了……幸好还能用。我含糊地说。
他好像是笑了。然后我在地上铺展开了那纱布做的信纸,又拽着栏杆强行换了一个姿势,朝着监牢外面微弱的火光,趴伏了下来。我开始用钉子上的铁锈一点点划开纱布上粘连的血迹,将他所说的东西尽数记录下来。铁锈的颜色比干涸的血竟还要浅。这个过程困难又漫长——在写开头的问候时,他就已卡住了。或许是八年未见的家人早已活在了他的心里,平日念着,想着,默默说着;而真到了要捧出来面对面之时,才会感觉到不知所措和无处可去的茫然。家里五年前便已得到过一次他的死讯,此时此刻,他又该如何解释过往,如何理清思绪,如何敞开心腑?
该怎么写?我问。
这个时候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的臂弯依旧环抱着友人,脸上却是我从未见过的茫然——不,还是见过一次的,就在那个小镇上,当我询问他为何不写一封信给家里人的时候,他也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但是这一次,在漫长的、无力的沉默之后,他开口了:……或许,也没有什么好讲的。然后他好像突然有点紧张了,指节来回摩挲着。很久之后,他又说:……说是失踪,其实只是集中培训。没什么的。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别的东西来。我记得分明很清楚,甚至不久前还回忆起了这件事——当时,他说:是受刑。然而无论我怎样去看他,他也只是静悄悄地坐在那里,好像对我的哀伤完全无知无觉;后来,在听到我始终停在那里没有动之后,他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要写的话,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