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同人)太阳和他的反光(24)
我于是明白他是下定决心要把那段故事藏起来了。犹豫片刻之后,我回应他,知道了。
他一直在说,我一直在写。几句话之后他好像渐渐变得熟练起来,放松了身体,面带微笑地透过我继续说起了那些被掩埋了很多年的温暖的疼痛。他询问父亲是不是依旧这么喜欢带着弟弟去小溪里抓鱼,询问母亲可还有节日里带着羊羹去拜访邻居的习惯,也询问妹妹是否已经该去读书了——如果是的话,可还习惯不那么自由的日子?卡卡都快九岁了,精神可还好?我写的同时仿佛自己也变成一封信了——可是我还是不自已感到悲伤。太宰治想要对家里人所说的话,竟已只剩询问了,因他已经离开太久,这世界或许都早已变了个样……他便只能问了,否则还能说什么呢?
一根钉子铁锈能写的字太有限,我便写完一根,又拔出一根,而血墨干涸了的钉子安静地躺在一边,我于是感觉身上好像越来越轻了……那些沉重的锚终于松动,我开始得以慢慢地浮起,舒展肢体。血并未间断过地流淌着,从我的手臂流下,又四面八方地走去。太宰治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然后他轻轻地嗅了一会什么东西,问:中也,我正在流血吗?
我怎么……感觉不到?
我才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向他——我的血竟已淌到他身边了,而此刻他就挨着那血泊,甚至手上都已经沾到了些许;正举着,茫然地朝着我的方向。那一刻,我是不知所措的。我知道我绝不能告诉他这血是从我身上出去的,否则他便再也写不完这封迟去的家书;此刻一切好像都还是皎洁的,他的想象里我仍然是举着一支有些漏墨的破钢笔——或是半支,在那张不太像样的信纸上记下了那些句子。于是我便只能强行迫使自己低下头去,继续记录着他说的那些词句:
嗯,太冷了。我又想起了我们相遇时的那个黎明,于是又说:你忘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这样……血流到你那去了,自己都不知道。
太宰治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手,小心地把坂口安吾的身体放下了。他好像有点犹豫,小声地说着:……都是血,就不要再弄到他身上了吧。
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坂口安吾被太宰治放平在我流出的血里,一句话都不能说。
坂口安吾的衣服被濡湿了;不远处地面上干涸的黑红的淤血和胆汁全都被新的血液遮盖住了——开始是我想要避开的,哪怕布满灰尘,也想要到一个没有血的地方去;然而很快就发现这不过是徒劳;到处都是黑色的,斑驳的。但现在我的血把它们全都连在一起了,世界本来就是红色的,再不需要去避开了。
我几乎终于忍受不了:好了,就那里吧。然后我像是为了掩饰什么:……还有什么要写的吗?
太宰治的动作顿住了,坐直了身体;然后他将手在自己身上擦了几下、擦了好几下,直到确保自己的手已经不再沾有鲜血,才又伸出去,握住了友人的手。他沉默的时间很长——并且愈来愈长。他能说的东西太少太少了,他几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使得这封信足够丰满、充盈,而不是干瘪的一点点,盛装着这么多无关痛痒的询问,却讲不出一点有关自己的悲伤。他的委屈,他的恐惧,他的思念,这些东西在一个战士、一个军人的身上,好像显得那么软弱,软弱得几乎完全没有在战场上生存下来的机会,于是全都变得小小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几乎是一吹就要消散了。
终于,他说:……我和朋友们,总是会在休息的时候,一起到山坡顶上去。能看到月亮。织田作和安吾都会吹口琴,还教了我,可惜一直不得要领。
我沉默写着,耳边传来他吹起的那首曲子。
……中也会弹钢琴,真厉害啊。我还没见过真的钢琴呢。织田作说战争结束以后我们就一起开音乐会,让中也来当特邀嘉宾……
我几乎是愕然地抬起头,手里的钉子一下子变得烫起来——我没有想过太宰治真的虚构一个这样的故事,那穿越了五年时空的合奏,那陌生的、我还没有见过面的织田作君,那脸上的痣还没有被点去的安吾——那还没有失去眼睛,微笑着的他。他们好像突然就坐在了我的面前,就在这昏暗的监牢里,开始吹起了口琴——然后我看见自己也慢慢走上去,坐在了他们之间,笑着扔给他们一些攒下来的、用纸分包好的烤豆子,尽管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微弱的火光里,太宰治开玩笑一样说着:我也想去。然后织田作之助便轻轻地笑起来,说:好啊,你去给他翻谱子。太宰治就不愿意了:怎么不让我去弹?坂口安吾说:你技术还没到家呢,下次吧。
而我——我看见自己正在微笑,没有说话。
太宰治继续说着。
……真想回家啊。我真的很想,很想回家。收到通知走的前几天,我才刚在集市上看见有人在卖给小猫小狗做的衣服,这么手巧,竟然全都是针织的。有好多颜色,卡卡穿上的话一定是很好看的……但是我和弟弟根本就凑不齐钱,还是母亲答应用旧年的毛衣拆了给它做一件。后来那旧毛衣好像又被母亲挪来给我织衣服了,就没来得及看到那小毛衣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卡卡最后穿上没有?妈妈老说,卡卡喜欢上她的床,那么暖和的小球……就当是我还在边上吧。部队里是和大家睡在一起的,晚上总有人打鼾、磨牙,还有说梦话的,说着说着甚至会坐起来就开始梦游……我就记得有一回他不知道为什么把人家的裤子摸走了,害得人家第二天半天找不着裤子,穿着条打底就集合去了,还被罚着跑了三圈。一开始根本就不习惯,老想把那些半夜睡成战斗机的全都踹出去,后来发现真从战场上下来,就是吃饭吃着吃着都能睡着,捧着碗就失去意识了;醒来还是蹲着的,只是快要站不起来了。每到这种时候,我就真的很想回家……很想,很想。妹妹抱着卡卡的照片我看了好多好多遍,可是我一次也没抱过她。记得让她好好吃饭啊,要是回去抱着还没卡卡重,我可就不给她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