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同人)太阳和他的反光(28)
我听见自己泪流满面。
枪响了。
砰。
砰。砰。
太宰治飞起来,又落下去。
那断续的忽然变得流畅了,那死的忽然变得活生生了。那钢琴的重音在我耳旁炸响,大提琴和单簧管的悲鸣一同坠落。每一响,便诞生一个音符,每一响,便更往下进行一段,每一响,便生生剜去一块血肉,每一响,便让那只肩头的小雀飞得更高。我好像终于还是没能将我的视线从他身上解开,而就这样用眼睛铭刻了全过程。于是都碎了,全都碎了,他梦中的口琴碎了,他安慰的哼唱碎了,他哭不出声的哀怮碎了,他回不去的故乡碎了;但他的微笑自始至终没有淡下去过,血花自肩膀、胸前绽开,自小腹、大腿绽开,飞溅的鲜血和所有人的血一样都往上飘去了;一同飘上去的还有他的呼吸;然后他向后倒下了,重重落在了地上,陷在雪地里,面朝着天空。晕染开的血点溅满了我的视线,我甚至能看见他还在缓慢地呼出那些白雾,正如那时候他笑着说自己快要飞起来的时候,他也在制造着这样小小的白色的云朵——现在他真的飞起来了。我就这样看着他躺在地上,想象那绷带之下的眼眶里还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如我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的那般澄澈,温和,像一泊安静的湖泊,那里倒映着蓝色的天和白色的云,还有他最后一次看到的黎明。血迹,温热的,蒸起雾,在一片白里闪着火红的碎光。
太宰治倒下了。太阳升起来了。
我恍然间泄了所有紧绷的力气,呆滞地望向在地平线上方安稳燃烧着的的一团火光,越发觉得自己仿佛也要变成它,周身热辣辣的,滚烫。它,太阳,终于开始点燃一切,焚烧枯树,焚烧鲜血,焚烧死去的人,焚烧罪恶,焚烧痛苦。几秒之后,巨大的爆炸声轰然炸响,好像终于有什么东西连同我的内里一并爆开,轰鸣的声音如永无止息的波涛一般向我铺天盖地地卷来,可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颤抖地抬头望去,只看见了满天的星火倾泄而下,在所落之处燃起大火和硝烟——燃烧弹。援军的燃烧弹。一瞬间我猛然惊醒,我开始挣扎,开始嘶吼,一片混乱与踉跄间竟真从那桎梏里挣脱了出来,磕在地上,再也听不见任何身后传来的叫骂和诅咒,而下意识开始向他那边匍匐过去,怀中藏着的写在纱布上的家书就硌在胸口,烫得我泪流满面。我告诉自己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将他带走,大部队一定能做些什么;我分明看见他还在呼吸,他还活着;可那一团团的白雾出现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慢;我亲眼看着最后一朵白雾消失,然后数了一个三秒,两个三秒,三个三秒。
再也没有新的雾出现了。他死了。
我指缝里沾着的雪,指甲里嵌进去的雪,爬过去时溅在口中的雪,顷刻间,全部消融。
混乱中又是两声枪响。我感觉自己被打中了。奇怪的是,我竟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我离他那么近了,援军离我们那么近了。我只差最后一步就能碰到他了。血正汩汩地从我身体里涌出。涌出的或许还有别的东西,眼泪吗,我不知道。他的鲜血慢慢地,如一条小河一样流淌到了我的面前,我发抖着将它们拢在手心里,那么烫,连那雪堆都烫化了。我哭泣着,茫然地看着双手间空空如也的地面——血水正从那里慢慢渗下去,渗透更多更深的雪层。而他的身体,就在我的眼前,我只需要再向前挪动一下。只需要一下就可以。但他死了。
我呼吸困难地眨了眨眼。那血面震荡的光点便刺进了我的眼睛。
——我面朝着太阳。因此我看见了太阳和他的反光。
第七章
中原先生,您先好好修养。上头很快就会追认您与太宰先生的军功的。
嗯。
这是给您特别批下来的慰问品。两罐牛肉罐头、两罐豌豆罐头、两罐蔬菜罐头。还有白糖,就在这个纸包里。很抱歉……时局紧张,也就只有这些了。
嗯。
等恢复得差不多之后,您就可以回家去了。到时候还会给您批一些抚恤金下来的。您带回去,和家里人好好生活吧。
嗯。
那……我先告辞了。您早些休息吧。对了……您的旧衣还没有找到。我们正在努力了。
我没有再回答。
今天依旧是个晴天。为我单独安排的病房里有一扇很大、很大的窗。这个窗上镶着一面老式厚玻璃,上面有着很薄的一层褐色的水渍。它的外面有着一个庭院,边上种着一些花草,但正是寒冬,又很久都无人打理,枯枝已经快要拖到路中间去了,幸好那里不常走人。主路上不断有军区的卡车进进出出,每次抬下来的都是些血肉模糊的人,更多的是白布盖着的尸体,一个一个运下来,在路边排开;会有人在他们之间穿行,掀开白布,找到他们的名牌、记录、再盖回去。之后,这批尸体就会被送去焚烧,装在骨灰盒里,由同一个部队的战友送回家去。但其实这只是牺牲者中的很少一部分。他们是幸运的,至少还能有一个完整的身体,或者说,至少还能被找回身体。有很多人在战场上只剩下了一截手臂,还有一些只剩下了一些碎肉。那些人便只能永远留在自己死去的地方,而在名单上被红色的字标注失踪——就好像两年确认死亡期内他们都一直是活着的,到两年零一天的第一秒他们就要死了。
我一直觉得,这对他们的家人来说,是一件太残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