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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野同人)太阳和他的反光(32)

作者: 柳暗花明又一刀 阅读记录

层层叠叠的架子上躺着无数战士留下的羁绊,就连抬起头来,我都望不到架子的顶端。这连同遗物们一样灰黑的冢里唯有水一样的安静,我坐着轮椅从它们之下滑过去,于是泛起了涟漪,但也很快都消失了。我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一个一个地看过去,那些灰色的包有大有小,但多数看起来只盛装了一些小物件,就好像他们的一生在随风而去之后,就仅能剩下这一点东西。属于太宰治的那个小包在最靠墙的位置,从下往上数第三层。那里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最新的一批,新得仿佛凑近一点,就能嗅到风雪冷冽的气息。

我小心地取下来。放在腿上。那个结系得很牢,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将它解开。布料向下滑去,于是里面的东西便露了出来。与我想的一样。一个小木雕,一张妹妹的照片,一把口琴,还有几套衣装。一件针脚细密,毛线厚实的毛衣被压在它们的最底下,我很快便反应过来这就是太宰治母亲临行之前为他赶制的那件衣服。或许还特意做大了一些,好让他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也都能合穿。它在我手心里发着烫,我闭了闭眼,重新叠好。然后又开始收拾其他的衣物。

有什么东西突然砸在了我腿上。我低头一看,竟是不知从哪里擞出来一个巴掌大的纸包,不算太厚,但意外的重。我犹豫了一会,放下手上的衣服,将上面系的红绳解开,第一眼竟先看见了一张照片——那大概属于十五六岁的太宰治,身旁站着一个与他长得很像的男孩——他的弟弟。两个人都没心没肺地笑着,手拉着手。

我突然有些手抖了。我其实猜到了太宰治的行囊里为何会有着这样一沓照片,那一定是他当年参军之前偷偷带走的;我也猜到了五年前收到太宰治“牺牲”的消息之后,他的家人在悲痛之余,甚至找不到一张遗像。或许他在家人的心目里永远也只是那个青涩的少年了吧。永远那么年轻,永远不会老去。那个“死去”之后的太宰治他们一无所知了。他们或许……仅仅只在梦里见到过一点模糊不清的影子了吧。

我垂下眼去,继续翻了下去。

大多数人没有太多的机会照相,太宰治也如此——因而照片几乎都是在照相馆里照的。每张照片后面都写了日期,我算了算,他的第一张照片正是在六岁时照下的。泛黄的照片里他穿着一身还不算太合身的深色制服,手上拿着一顶小礼帽,望着镜头,看起来有些羞怯。往后的照片里,他便开始笑了。微笑着,眼睛弯弯的,带着一点身为长子会有的稳重。九岁的时候,照片里开始出现了弟弟的身影——穿着开裆裤,正嘬着奶嘴,拽着哥哥的裤脚。这是唯一有两张照片的一年。第二张照片里他抱着弟弟,很亲昵地贴着小脸。这张照片后面写着:弟弟一岁啦。

后来,弟弟开始会爬、会站、会走。也开始扒着他哥哥的腿要抱抱。太宰治总是微笑着,或拉着弟弟的小手,或将他搂在怀里;也总是穿着各种各样的制服,只不过越来越合身了……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时,我看见了唯一一张全家福。但是奇怪的是,所有人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都像被什么东西蒙了一层阴影——那时候的太宰治仍然很青涩,紧抿着嘴唇,身上穿着一件我再熟悉不过的军服。

我愣了片刻,把照片翻了过去。后面写着:二月十五日,修治随军离家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我坐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森指挥官交给我的黑白合照。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仔细去看它了;可真正将它作为太宰治人生中的最后一张照片放进那沓旧照里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合照里的他站在我的旁边,依然没有笑,但是神情显得很平静,大约是早已料到了结局。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太宰治在出发前刚换了药,但伤口看起来非常不妙;然而中岛敦当时却什么也没说——只给各自的军壶里倒满了水。窗外风雪呼啸,我们碰杯,一饮而尽,权当践行。

我叹了口气,抽出口袋上别着的钢笔,在照片上写下:一月一日,出征前夜。太宰——落笔的时候我顿了一下,最后还是以“修治”代替了他的名字。

一月一日,出征前夜。修治的最后一张照片。我写道。

——到此刻为止,太宰治的人生,就已全部尘埃落定了。一沓照片、一件毛衣、一封信。一个骨灰盒。

做完这些之后,我沉默地坐了很久很久,把红绳重新系回去,把布包重新系回去。

我只有一只手,所以要用很长时间打包好。敌人有一把枪,所以几颗子弹便结束了他的一生。我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创造一个生命与毁灭一个生命的不对等;人们要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去让一棵树苗向上生长,给它水,给它阳光,修剪枝条好不至于长歪到哪一边去,连它自己也是度过了无数次痛苦的蜕变之后才能不断臻于完美;然而毁去这一切只需要一把斧头,折断它的四肢,砍断它身体。于是所有关于它的一切便到此为止了,再也没有新的故事和微笑……一眼看过去只剩下一些零散的行装。那是它努力了一生后留下的东西。但再也没人知道了。

我将它带回了我的病房。与骨灰盒以及那封重新写好的家书放在一起。它们静静地睡着,并且永远也不会再醒来。

日子一天天就这样过去。军区卡车来得越来越频繁,抬下来的盖着白布的人也越来越多。即便我并不知道前线具体战况,也能从这些景象中猜到一二。明明好像才离开战场不过十几天,可不知为何我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久得我好像都回想不起机枪是怎样拿的。我不知怎的总是想起那个仓库,我担心那里的东西快要多得放不下,最后不得不把更多战士的遗物们随意地放在地上……我几乎不敢去想他们的亲人看到这些时到底会有什么感觉。但战事紧张,最近甚至下了令不再允许亲属进入战地医院内部,而只让死者的战友将遗物取出来交到他们手上——或许也是因为考虑到愈发忙碌的医院对于情绪崩溃的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残忍吧。没有人再有空去安抚他们的情绪了;因为还有更多的人在受伤、在死去。眼泪在这里帮不上任何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