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同人)太阳和他的反光(33)
虽然伤口仍未完全愈合,虽然我仅仅能勉强下地行走,可我还是觉得自己该离开了。病房愈发吃紧,我每晚都听着那些同我一样遭受了苦难的人躺在走廊里呻吟,无论入眠还是醒来,都成为一种新的折磨。他们的痛苦永无止境,而我——一日三餐都有专人照护,甚至为了犒劳我似的,还特意准备了一台不知哪里来的老旧收音机、几盘歌剧磁带,说是让我借此放松精神。但对我来说,这只会让我更焦灼。我只有很偶尔听一听,但多数时候只是任由它们在那里安静地待着;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坐在窗边,在自己画下的五线谱上,把那首本要送给太宰治的乐曲谱慢慢写下来。这个过程很艰难,因为我也仅仅只是懂得怎样按响琴键,而对怎么把它们写在纸上一窍不通。直到后来,我从医院为了腾出病房而收拾出的一堆旧书里偶然翻出了几本不知主人是谁的乐理书,一边学一边写,终于才算是堪堪解决了这个危机。
我已决定好了,这首曲子写完之后,我便收拾行囊出发。
我总能想起来过去的那些瞬间——太宰治坐在我边上,我在小木桌上弹着想象出来的钢琴;我们面朝着夕阳,描绘着战争结束之后的日子。但是我悲哀地发现我已经再也没办法充满快乐地去回想它们了。因为只要想起太宰治,我好像就总能听见当初一步步走出监狱时他那沉重的脚步声;然后他独自走到刑场上去,柔软的雪层被一点一点地踏实,那也是这样的声音。所以我只好在谱写时再往里面加一点流动的旋律,好让它们可以盖得过那些脚步声……我曾经是真的虔诚地相信着这首曲子是因为庆祝胜利而诞生,可现在它却变成了挽歌,并且不是在葬礼、而是刑场上。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日期应当是一月二十五日,于是给曲子命名的时候一个名字突然蹦在了我的脑海里:一月二十五日,伊尔克的太阳照常升起。
是的,太阳照常升起。
尽管这么多人死去了,尽管这么多罪恶还在发生,尽管大雪连天、永无止息——太阳,也依旧会照常升起。光依旧会平等地落在每一处土地上,无论那之下是否有即将新生的种子;如果有的话,那种子一定总有一天会钻出土壤、钻破雪层,在春天的暖阳之下发芽、开花。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走到阳光之下,一切都会重新来过。
我闭了闭眼,没有再犹豫。
这名字落下了,落在我手写下的谱子前页。
——太阳照常升起。
第八章
若我再多住一个星期,大约能等到部队统一安排的车送我们这批人走,但是我已经无法说服自己再等下去,便提前写了信。森指挥官没有阻止我的离去,而只在收到我的申请信之后拜托其他战友转交给我两沓厚厚的信封。那里面装着分别属于我和太宰治的抚恤金,以及两枚一等军功勋章。此时拿着它们,我已早就没有什么感觉了,只是在清点好之后将它们重新装好,又把那些显得有些可笑的慰问品收拾在了行囊里,然后带着太宰治留下的那些遗物,离开了军区医院。
带太宰治回家的旅程,路很不好走。靠近战场,公路和铁路都被炸的炸、毁的毁,我便没有机会买一张车票,无论目的地在哪。我常常是独自拄着拐杖,沿着被破坏的铁路,一路走,一路问。身上带着的地图起到的作用其实微乎其微,因为有的村落与城镇早已被敌人夷为平地了,根本认不出这究竟是在地图的何处。四处空空,只剩下了焦黑的土地和坍塌的废墟,连一只乞食的狗也见不到。有时走进那里面去,还能见到被打碎的水缸,但早已干涸;边上还长着几株小花小草,或许是受了那点水的恩惠。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能看到几只鸟立在半截墙壁之上,它们可能蹦跳着飞下来,在破锅炉之间觅食,但通常一无所获。如果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又没能抓到什么能吃的东西,我便会在这些废墟之下住下,勉强选一个能避风的地方,点一小堆火,然后从背包里取一个罐头,挖出一小勺,煮一锅汤,将就着吃掉。或许独自背着行囊坐在这里很容易引来些居心叵测的人,可我却奇怪地并不感到担忧。有时在这里坐着,总会感觉自己也成了废墟的一部分;我甚至会有些希望能有个人在我身边坐下,和我说说话。然而这些巨大的坟墓终究连墓志铭都没能留下。我后来便养成了习惯——每走过一个这样的废墟,就为它们采一朵花,放在我来时走进去的地方。
冬天正在慢慢过去。积雪正在慢慢融化。有时经过一些小溪,已经能很清晰地听见它们之下流水的声音。
慢慢离战场远些之后,我才终于又看见了一些活的村镇。我穿着这身军服走在街道上,人们侧头看我,神情敬畏,却不失疼怜。或许在他们心里我也是画本上宣传的“伟大的不怕疼的战士”吧,可我看着这一切,只知道我已经行将倒下了。有时会有人叫住我,向我打听着某个部队的情况——我抬头看看他们斑白的发与佝偻的脊背,便知道他们的孩子已经很久没能传回讯息,或许已经和很多战士一样倒在了雪地里;然而我只是拍拍他们的手,尽可能温和地告诉他们:那支部队正在南迁,或许到了暖和一点的地方之后,他们的孩子便能给他们写信了。他们感激的目光和盛情邀请我去家中坐坐时的期待常让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些善意的谎言究竟正不正确,也不知道就这样轻易地给他们许下一个如此大的希望究竟是不是一种罪过,因而我总是只能近乎哽咽地推辞着,背着我的行囊继续行走下去。我不敢回头,我太怕他们要透过我去看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