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同人)太阳和他的反光(45)
来帮忙的大多都是邻居。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好像骨灰盒里的是他们的孩子。老人们围院子一角的石桌坐着——那桌子上甚至还放着我那日拼起来的小鸟;年轻一些的就只有女人了,她们都尽可能找出了最体面的衣服套上,此刻正三两站在边上帮父母料理着葬礼的事务。按照津轻的习俗,死者若年岁还轻,则要随葬一床新被子。而此刻那床新被子就叠放在骨灰盒的边上,母亲坐在那里,听着女人们嗡嗡的说话声,目光空空的,不知望向何方。我松开了二哥的手,慢慢走到她边上去,正能看见那被子的一角上,绣着一面巴掌大的国旗。
我把头靠在她身上,她微微凉的手抬起来摸了摸我的头;指头肿烫,大约是因为连着几天都在无休无止地做针线活吧。我曾经其实以为她会绣一面大大的国旗,但是真正看见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她的手是做不到的。因为她是她孩子的母亲,所以没有办法去绣一面比她的悲伤还要大的国旗;但她又是哥哥——一个战士的母亲,因此她一定要绣一面国旗,好让她想象中的光荣和哥哥一起走。
所以它只有巴掌这么大。只有心脏这么大。
时候到了,不知道谁突然这样说。大家彼此怔一怔,安静下来,把没说完的话全都咽回肚子里,然后按照早先商量好的分工走到各自的位置去。二哥抱着哥哥的遗像走在最前面,母亲推着抱着骨灰盒的父亲与我一起跟在二哥的后面,剩下的一人捏着一枝盛放的雪割草,抬着其他的物件和那床新被子走在最后面。我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那早已捂得汗湿的手和握着的草编小猫被风拂过去,刺骨的冷。
我们慢慢地走出去,经过那条小溪,经过那座神社,经过我们每天都会走过的每一条路。到处空空的,没有那些跑着玩耍的孩童了;即便没来参加,也有很多人或站或坐在屋门口安静地看着。他们都说这并不是一个寻常的葬礼,既没有通夜式,也没有告别式,而直接就要带着骨灰盒下葬。后来我听二哥说,父母亲原本是想把骨灰盒留在家里、不要再举办这些仪式的,但熟识的街坊邻居听闻哥哥的骨灰被送回来之后,都纷纷前来拜访,主动请求要在葬礼上帮忙;在得知他们没有这些打算的时候更是上门来劝说了好几次……二哥说,大概他们也很想有一个机会,就当是也为那些逝去而骨灰盒没能回来的亲人送葬吧。
哥哥的墓地选在了一个我和二哥从前经常来的小山坡上,能看见津轻河;夏天的时候,这里会有漫山遍野的花。过去的五年里,每当二哥带我来到这,我都总是会想象如果他也在的话我们会一起做什么——我们蹲在地上捉蚂蚱,搬开石块观察湿润泥土里住着的小虫子;我们并肩躺着吹风,脱开鞋子在草地上奔跑。大哥和二哥会把我高高托起,我们会大笑,会把衣服搞得一团糟,回家一起挨母亲的骂。现在,他终于来了,和我们待在一起。但我永远也只能沉默地站着了,怀念那些还没到来就已经逝去的纯粹的快乐。
我垂下眼去,盯着地面。发觉自己已经不小心把一株野花踩得东倒西歪的时候,我突然有点想哭。
墓坑早些时候就已经掘好了,我们站在跟前,看着那个四方的小小的坑。二哥把遗像交给母亲,一声不吭地从父亲那里接过骨灰盒,高高地举到天上,好像是在跟风告别;然后跪下去,把身子伏低、贴近地面,把骨灰盒轻轻地放进了墓坑里。骨灰盒沉在坑底的时候,我听见了低低的哭声。那是期盼、悲痛、迷茫的哭声,来自于母亲,来自于身边围着的女人、来自再也等不到孩子归来的老人们。
回忆起来,那时的我或许没有哭。风只是静静地吹过,有什么东西飞离了我的胸口,一同和哥哥的骨灰盒落了下去;那床母亲把手指都绣伤了的新被子跟随着落了下去,然后是花,很多很多花——那仅仅在冬季绽放的雪割草也一簇一簇地落在了墓坑里,看着几乎像是春天要来了。
到我了,我蹲下来,把那草编的小猫放了进去。
我小声地说,哥哥,别怕,卡卡也来陪你了。
哥哥静静地沉睡着,没有回答。
第三章
那天之后,父母再没有把有关哥哥的东西藏起来,仿佛我突然长大到了一个可以和他们一起分担这一切苦痛的年龄。我时常会对着客厅里那张被更换掉的遗像发呆——现在的他神色更淡,比起父亲眉眼间却更柔和。它是从哥哥的照片里截出来的,穿着军装,没有完全看镜头,好像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样微微笑着。他与那张我看了五六年的画像像也不像,和我想象中的模样像也不像。
从那天开始,我第一次以自己的眼睛认识他。
我开始知道他小时候和我一样怕黑,他也曾和母亲撒娇只为能多吃一点羊羹,他同样喜欢和二哥去小溪里捉鱼;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到底是我像他,还是他像我。翻阅那些从前不被允许触碰的信件时,我又知道了他会吹口琴,有一个会弹钢琴的战友。袋子里的小木雕是他朋友送的生日礼物,他还说以后有机会的话,要表演给我们听。
或许他也知道自己失约了吧。于是后来,他又在最后一封信上说,春天到来的时候,就去以前他们常去的那棵树下野餐,他会在那里等待。多么美好的诺言,可是我知道这依旧永远也不可能兑现,因为那棵树早些年的时候就被砍去了。战场物资紧缺,听说冬天还冻死了很多士兵,因而有段时间到处都是来砍树的人,他们坐着我从没见过的巨大的车来,用轰鸣的锯子折断大树,又把它们捆在一起,一车一车地拉走,用来造纸、造船,剩下的边角料则制成木炭,供暖。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到那里去过。曾经用来装食物的篮子也早已挪作他用,什么都装,因而灰扑扑脏兮兮的;前阵子泡水烂了,父亲修了几次没修好,便将它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