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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野同人)太阳和他的反光(46)

作者: 柳暗花明又一刀 阅读记录

我偶尔会去那看看,总是期待着什么,也总是在失望。我安慰自己:如果那棵树真的和哥哥感情很深的话,它或许也会高兴自己能去为他帮忙的。可无论怎样说,我们也确确实实地又失去了他的一部分——甚至于他的这部分要投身更加滚烫的烈火,连灰烬也不能留下。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们是不会失去他的,也不会失去这棵树,不用挪出那些勉强维持生计的钱办葬礼,更不用强忍着那种难以下咽的悲伤穿上纯黑色的衣服。我们失去了他,可是不仅仅失去了他。

父亲越来越习惯在院子里盯着院子门口发呆。天空有时下起小雨,有时阳光和煦;他可能正在劈柴、或是铺开母亲新渍好的梅子好把它们晒成干。我每次捏饭团时都能瞧见他的背影,苍老、瘦削,被巨大的沉默压得弯下去。这样的父亲在我的记忆里是很少见的。我于是开始把盛着米饭的木盆端出去,在他身边坐下。起初,他只会在我到来时,如梦初醒一样对我笑一笑,然后继续低下头去做他未完成的活计,不说什么,也并不赶我。我总是捏完饭团就走,经过客厅时照例把捏得最漂亮的那个放在台子上的碟子里。后来,他慢慢开始同我说话了,但也只是自言自语一样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词句。

有一天,他好像终于鼓起了勇气似的,问,修治……会不会恨我?

我沉默地继续捏着饭团。他在问谁呢?哥哥?我?还是父亲自己?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依旧是自顾自地,把轮椅慢慢从木桩边推开一点,又一次远远地望向了院子的门口。我看着那个早已经破旧不堪的轮椅,知道父亲对于这个轮椅有着难以说清的情感。如果没有它,早些年我们一大家子人或许已经要吃不上饭了;但也就是因为它,才会让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哥哥替他上战场去。

此刻,父亲正低着头,反复地、很慢地碾着指尖沾着的泥。他轻声说,那个时候征兵的人一眼就看到坐着轮椅的我,摇了摇头准备划开了我们家的名字。当时的政策是谁家去参军,谁家就能得一笔丰厚的补贴;若是自愿去参军,还能免去未来十五年的赋税。你哥哥知道后,不顾我们拼命阻拦,站出来,虚报了自己的年龄,没几天就跟着军队走了。

父亲几乎快要被什么东西碾碎了——正如那已经慢慢干结的泥。

当时正是最困难的时候……一笔补贴、十五年的免税能让我们吃饱多少顿、安下心来过多少天日子,几乎没人敢想……但是我宁可不要。父亲说。苦一点、少吃一点,没什么,我和你母亲不怕这些——再怎么活不下去,也总好过把孩子送到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场上去……可是你哥哥,他……

父亲喉间突然痛苦地动了一下,好像被刺卡住了。

修治说,弟弟还在长身体、还要上学,家里到处都还要用钱,如果可以换来这些,他宁可不要留下来。当时他转头就要冲出去找那军官,我气急之下,揪住他的领子扇了他一巴掌。那是长这么大以来,我第一次打他。他从来都这么乖,这么听话,就没因为自己想要的东西跟我们闹过脾气。到了能余出点布添置新衣服的时候,他也是先让着母亲、让着弟弟、让着我……我感觉好像,总是欠他很多。

打完那一巴掌之后,修治哭了,我也哭了。他跪在我面前说,自己不能这么自私。

……所以,哥哥还是去了。我闷闷地说。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下来。他重新拾起了斧头,一下、一下,将木头劈开。斧头落下去的时候传来了很清晰的断裂声和沉重的闷响,就好像他把什么东西也一起砸在了木桩上。

又下起雨了,哽咽一般。

我不再开口。端着捏好的饭团,走回屋子,却又不自觉回想起哥哥在信中所写下的那些句子。那种平和而安静的语气让我每每潸然泪下,我很难想象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些近乎安慰的话语,他究竟是坐在什么样的地方,面朝着何方,身边笼罩的是灯光还是月光;他告诉我们每一个人他很好,可是那些剧痛的日子里,他又是靠着什么熬过去的呢……无论怎样去思考,他的身影也总是离我很远很远,远得即便能感受到他温和的目光,也无法真切地看清他的脸。

更往后的日子里,我总是梦见他。梦见他抱着卡卡午睡,梦见他穿着还有些宽大的制服拍照;梦见他从战场上回来,靠着一棵叶子都掉光了的树休息;也会梦见他和友人们一起吹口琴,燃着的猎猎篝火照亮他的目光。他的灵魂在我梦中是蓝色的,蓝得很深、很温柔,好像盛进了一洼门前那条小溪里的水,淅淅沥沥地,流淌进津轻河中。

他面朝我们走来,穿过我们,又走向更远方。

第四章

又在下雨。

还在下雨,总是在下雨。

我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坐在那小桌前拼石头;二哥也离开家,上战场上去了。这一次的征兵与大哥那次截然不同——再没有那样好的条件由大家自己选择了,战事愈发紧张,每家每户只要有中青年的都需得出一个人上去,即便女子,也是培训完后,就去前线做卫生员。

那时候,父亲母亲眼泪早流干了,连话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沉默着替二哥收拾行李,把这个装进去,把那个装进去;把祈祷装进去、把牵挂装进去。我抱着卡卡,蹲在一边。二哥的手搁在我的头上,却亦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抿着唇发呆,或许——他也在想自己那战场上牺牲的哥哥吧。行李收拾完之后,母亲说,明天走的时候跟我们说一声。二哥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