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同人)太阳和他的反光(5)
一路上只有月光与我们同行。山路崎岖,我们连成一串长队,裤腰带紧绑在一起,用枪托拄在地上支撑深陷雪层的腿。我们每一步都能留下深深的空洞,一路绵延。周围没有一只活物——大雪封山,能跑出来的估计都已经被捉住下了肚,其余的大约都沉在雪底沉沉睡去了。到达目的点时,我和太宰治掐着一只雪雕捕食时扑翅膀的十来秒里到了各自的位置。这个时候,我们靠得很近,蹲在草丛里,这才有机会靠着打手势讲了两句。我们没有出声交谈,在这个时候发出任何声音都可能破坏整个计划。
他问,你腿伤好了?
我点头,回答说,差不多了。
他也点点头。然后我们开始各自盯着自己方位上的情况。蹲了两个小时之后,寒冷使我开始难以自抑地感到了困倦。我抱着枪,枪靠在我肩上。身下的雪被体温慢慢融化,变得湿润,冰冷,倒塌。我仿佛也在无知无觉地下陷。
什么也没反应过来——惊醒我的是离我仅有几米远的手榴弹轰炸,雪和泥土轰地飞起两三米高,盖了我一头一脸。我的眼睛嘴巴鼻子里都迸进了泥沙,疼和涩相续爆发,然后我在飞蚊一样的斑驳视野里看见了战友不成形的尸体。那里只留了两条还陷在雪里的腿,像是坚持着什么似的伫立在原地。他的上半身已经不知去向,鲜红的血肉在这雪夜里甚至蒸起了腾腾的热气……我的听力后知后觉地恢复,残余火药被冷却的滋滋声比爆炸的轰鸣刺耳得多。太宰治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猛地拽住我的手腕向下一扯,我于是趴伏在了地上。钢盔比地面更先给了我当头一击。此刻我整个大脑里都是嗡鸣的、纯净的雪白色,和那双陷在雪里的断腿。我几乎以为是我死在了刚才。
太宰治捂着肩膀,同样趴在我的身旁,低声厉色呵斥我为何不及时隐蔽,我呼吸粗重,艰难地回答着他,声音被轰炸磨伤:我看清了……下面有十二个人。
他盯着我看了两秒,然后咬着牙匍匐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那个手榴弹之后没有紧跟其他的攻击,大约只是敌人多疑,而非我们暴露。太宰治眉目冷峻,借着月光轻轻挥了一下手。我扶正歪斜的钢盔,然后贴着雪层向一旁更粗阔的树干靠了过去,迅速架好枪。砰,我扣动了扳机,然后一个人倒了下去,血液泊泊地蔓延。砰,又是一个人倒了下去。这次他的血液喷溅到了旁边那个人身上,但其实这些仅在几秒之中就发生了。我们的攻击给了敌方的这支散队一个措手不及,每一颗子弹都能精准地收割一条命。太宰治留了一个活口,大约是想从他们手里套一点物资回来。天实在太冷了,路上花的时间比预计长了很多,但人总要吃饭,现在这四处搜刮、形同土匪的游击队自己撞上来,几乎可以预料到是一场难得的丰收。
我压住那种再度翻涌的呕吐感,沉默地换了一个弹夹,沉甸甸的,仿佛一个黑色棺木,里面装了三十颗子弹,三十条人命。
隐蔽——!
我愕然地抬头,不定时巡逻的敌机忽地噩梦似的掠过了山林的上空,轰鸣混着太宰治的喊声甚至拉出了一条很长的回音。我在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先行扑倒了身旁那个还呆站着的战友,爆炸声在我左侧响起,后背被掀起的石块重重砸下,几乎把我的内脏砸出身体。血混着胃酸翻涌了上来,这一次不再是幻觉。然后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爆炸声,它们在我身旁炸响;还有太宰治窒息般的痛呼。我突然恐惧得无法去思考发生了什么,只能拼了命地挪动我的身体,用尽力气伸手把浑身是血的太宰治扯了过来,而十数斤重的损坏的武器则被留在了原地,像残缺的僵硬尸体。我抱着他的身体努力蜷缩进树干的阴影之下,此刻我灰头土脸,手上的尘土和血水结成块状的痂,他的血流经我手滑落地面,烫得我想松手。
敌机在盘旋着扔下两个照明弹后施施然离开,大量的生理泪水突然毫无征兆地流下,咸得发苦。
我大喊着带走活口,然后拖着昏迷的太宰治往山下跑,他的血全然浸湿了衣物,滑腻得让我有些抓不住。余下的人按原计划分散完成接下来的善后,留下一个和我一起沿撤退路线快速返回了大部队。执勤的医务兵碰巧就是中岛敦,见我背着太宰治冲进来,吓了一大跳,连忙招呼着和我一同回来的队员一起把太宰治放在了病床上。有了灯光,我终于看清了情况,太宰治主要伤在肩膀的两颗子弹贯穿,又被敌机扔下来的炸弹爆炸时的冲击波震伤了内脏……另一个队员退到门外离开,我没走,中岛敦便开始招呼我替他拿各种用具,止血钳,缝合线,纱布。太宰治痛到即便在昏迷中也止不住地痉挛和低吟,中岛敦眉头紧锁,自顾自地絮叨着什么。止痛,止痛——他四处找着。不能用吗啡,我说,不能用。中岛敦几乎有点崩溃,强压着声音质问我:他可能会痛到心肌撕裂!
或许我的目光充斥着太强烈的绝望。中岛敦败下阵来,最终只给他静脉注射了芬太尼。一种不良反应要小得多,可是止痛时间也短得多的镇痛药。然后他迅速缝合了伤口,换了新的药。等情况稳定下来时,天已经蒙蒙亮,只不过战场上听不见鸡鸣,我很难确定是不是又到了轮班的时间。屋里为了照顾伤兵点了一小盆火当作热源,我却冷得浑身发抖,卷了好几次烟草才勉强捏好,又顺势借了一点火,撩开帘子在外面蹲下,终于抽上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