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免不了受猜忌。
檀侯灭了谢氏满门之后,只觉自己被推到了风高浪尖上。虽然国朝碍于他的实力,勉强给谢家盖棺定论成反贼,但民怨沸腾,竖敌良多,倒隐隐有给范炎做了筏子的意思。
定州那小地方,灭了谢氏,逼走王氏,尽在他范炎掌控了。
檀侯皮笑肉不笑:“既然觉得美丽,赠予卿可好?”
范炎忙道:“臣知道,这是幽州降将特意献给君侯的美人,臣岂敢有非分之想。”
侍女又来禀:“幽州都督李崇润向檀侯请安。”
檀侯眼中的嘲讽与得意到了顶峰,大马金刀地抬袖:“请。”
缨徽从殿中出来,站在长廊眺望许久,终于看到李崇润身着鹘衔瑞草的
紫色孔雀绫襕袍,戴金玉十二銙,阔步流星地从丹陛走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刚上了三阶,他蓦然停下,转身朝缨徽这边看过来。
两人离得不近,只能看清人和衣衫,而捕不到脸上的神情。
隔着杳杳虚空对视片刻,缨徽隐约觉得李崇润冲自己笑了笑,辨不清是不是错觉,他很快转身,步入殿中。
她只有在侍女的指引下去后院梳妆。
今晚寿宴,三州有份量的官员几乎都到了,只等宴席一开,顶礼膜拜这位掌控三州咽喉的枭雄。
后院亭台楼阁,姹紫嫣红。
舞姬们正和着鼓点反复练习,丝竹不绝,管乐相和。
院子里聚了四五个女子在歇息,边饮茶,边讨论钗环。
缨徽摸了摸自己鬓侧的金钗。
那是檀州赏赐诸物中的一件,王玄庄给她磨了三个时辰,将钗尖磨得锋锐无比。
王玄庄说:“时机到了朝着脖子扎,死命地扎,什么都不要想。”
她略微怔忪,陡觉裙纱晃荡,低下头,见一只黑猫在舔她的裙袂。
猫儿通体黑黝黝、毛茸茸的,只眼睛绿松石般幽亮,直勾勾盯她,说不尽的诡异。
“小黑,你真顽皮。”
正喝茶的黄衣女子冲它招呼,那猫儿却执拗徘徊在缨徽身侧,迟迟不肯离去。
黄衣女子起身,将猫儿抱起,对缨徽笑说:“这是我养的,猫儿有灵性,很喜欢你呢。”
缨徽摸了摸它的头,猫儿舒服地眯起了眼。
想起什么,缨徽从怀中摸出一个丝绸包,打开,里面是一些小黄鱼干。
王玄庄怕她进了侯府饿肚子,特意给她装上的。
就像当初阿兄护送她回西京,阿娘和燕燕生怕她路上挑食挨饿,特意做了黄鱼干给她就着干粮吃。
小猫儿喜腥,却颇通人性,没有像一般牲畜不管不顾全糟蹋了,只叼了一个,跳下去,躲在荫凉里专心吃。
黄衣女子早就见怪不怪,不再管猫,热络地与缨徽招呼。
“我们是城中康乐坊的,不知妹妹是从哪里来?”
缨徽一一看过她们,微笑:“从幽州来。”
“那么远……”女子诧异。
善才出来招呼,要她们进去习舞。
如今侯府的膳食馈录,舞乐弦歌等庶务尽归苏纭卿管理,这是对降将的羞辱,但他看上去并不以为侮,反倒乐在其中。
宴饮时旁人都坐着,只有他要穿梭于宾客间,端茶倒水,斟酌菜品,时日久了,却能看出许多旁人看不到的隐晦东西。
苏纭卿给缨徽安排的是独舞。
华丽冶艳的舞裙,盛大华贵的妆容,鼓上起舞,颇有古早世家的雅趣。
檀侯那么个俗人,偏好这一口。
缨徽已在别馆粗略习过舞步,在鼓上练了几回,舞步虽粗糙,但在苏纭卿的违心称赞下,善才也不好说什么,放她去休息。
有几间厢房,是专门给舞姬门换衣梳妆用的。
当下正热火朝天地排练,厢房里只有缨徽。
她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梳理青丝。
苏纭卿跟她进来,将一包药放在了她的手边。
他退回来,轻声问:“怕吗?”
缨徽怎么可能不怕,她的心剧烈跳动,几乎要从嗓子眼蹿出去。
但她不能在别人面前承认,大战前夕,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能自己先落了下乘。
她握住那根金钗,倨傲地抬起眼睫,与铜镜中的苏纭卿对视。
他今日看上去比往常精神许多,仍旧消瘦,但眼角眉梢有股别样的神采。
像是期盼许久的东西,终于有了希望。
望着他,缨徽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燕燕。
她拿出黄鱼干开始吃。
定州沃野千里,最适合游牧。每逢春暖花开,阿兄就带着她们去踏青、放马。
燕燕会带着黄鱼干。
阿兄烧起篝火,将干粮烤热,配上黄鱼干,也是一顿美味儿。
他们都没有什么野心,只满足于这样平凡简单的幸福,可是世道也容不下,只能把人逼成孤注一掷的疯子。
缨徽狠狠咬下去,鲜香在唇齿间蔓延。
苏纭卿在她身后漫然踱步,道:“城中进来了许多陌生人。”
缨徽想也许是幽州的暗卫,崇润不会毫无准备地来,就算起先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他总不至于真的打算束手就擒。
幽州七郎,最擅长打逆风局。这都是他那些精明的兄长们训练出来的。
但她不挑破,只装傻:“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高官祝寿,总要带些随从来的。”
“谁知道呢。”苏纭卿道:“侯府守卫森严,是轻易进不来的,除非有内鬼。”
不知怎的,缨徽突然想起了崇润那遥遥的一笑。
也许不是错觉呢。
她胡思乱想,将吃剩的鱼干包起来,放回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