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下九流谁嫌弃谁呀(330)
老板当久了,就爱站在宏观角度看问题。同事们老溜到餐厅里去摸鱼,抽烟、嗑瓜子、打麻将,她却整日在轮船上下巡视,一边做营销,一边做记录。
等靠了岸,她就去邮局买了纸、借了笔,认认真真地写了封信给公司。信中,她认为船上提供的茶叶品种和乘客消费能力不匹配,三种舱位的比例是多少,三档茶叶的比例就该是多少。另外,应设立监察岗位,每次都是茶水间的铃一响,谁听到谁就去。然而每次在茶水间的都是自己,那几个男同事总忙里偷闲……
霍眉当老板的水平实在比这个轮船公司的老板高得多,她不仅指出问题,还提供了几条解决方法,盼望能让公司的管理层看到,升她一级,好歹不要男女混宿了。
然而信寄出去,就石沉大海了。没人愿意听她说话,她不是一言九鼎的何二太太,只是茶房霍眉。
霍眉心里失望,也懒得再挣扎,茶房就茶房吧,换什么工作都是这样。
她实在、实在是很累了。
平波号主要就走长江航线,在每个站点停靠半天。怕遇到鬼子,除了买生活必需品、去公共浴室之外,霍眉很少下船。船上一待就是三五天,别说洗澡,连用冷水擦身的条件都没有。
她的头发已经不怎么卷了,不够长,盘不起来;发质细软稀疏,编成辫子也不好看。霍眉还是只扎个马尾。不求多么好看,整洁、干净就行。
但即使她面容憔悴、毫不打扮,同事们也对她相当感兴趣。某次她弯腰撅屁股铺好床,一转头,就看到对床的男人褪了裤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手在下面来回梭动。
霍眉于是把嘴里叼着的烟摘下来,快准狠地往他的家伙上烫了个印子。
这事儿让她一战成名,大家不太敢在她面前脱裤子,但仍有暗地里的挤兑。比方说挂在墙上的外套口袋里的硬币不翼而飞,床单上出现一坨油,等等等等。
不闹大,她就假装不知道。霍眉不是放不下架子跟这种人对骂、掐架,她实在是很累。
辛老师曾给她讲过一篇文章:《娜拉走后怎样》。怎样?不是堕落,就是回来。精神独立是不够的,还需要经济上的独立。然而女人醒了,社会还没醒,你没法在这社会上独立。
霍眉可以独立,但是生活质量很低。她很迷茫了:一定要在娜拉和伊凡内奇之中选一个吗?在这世上,女人的路真窄啊。
除了生活上的累,最折磨她的是精神上的累。
走路的时候,廊道在波浪里起伏;睡觉的时候,铁床在波浪里起伏。漂浮的、不稳定的、上上下下,全是她命运的暗喻,全是她处境的表征。
陆上在打仗,她只能往水上跑。而水上——水上,水是最莫测吊诡的东西,站在甲板上,嗅闻着水体的潮湿、腥气与船身霉烂的味道,她知道死亡闻上去应如此。
老啊死啊孤独啊,绕不过去的。
有时候睡得迷迷糊糊,被铃声叫起来,往窗外一看,若两岸都有建筑群,就会误以为是维多利亚港,只疑惑两岸的广告灯牌怎么还没升起来。
那曾是最让她觉得像家的地方,
她把它抛弃了。
霍眉确实非常渴望要个家,但本质上她要的不是一套房子、几个家人,而是能够抵御人生终极命题之彻骨寒凉的强大魔法。
如果有个很好的家人在千里外的一间屋子里等她,那么即使仍漂在江上,她知道这件事情,就永远、永远不会孤独了。
几日后,她直面了一次死亡。
当然不是霍眉面临死亡的威胁,而是另一个茶房跑进来说,有个人死了。
那是个衣衫破旧、灰头土脸的老头,买的下等舱票,没有床铺,只有椅位。他闭眼靠在椅背上,不知怎么地,一下就去了。
他倒是走得安详,吓坏了两旁的乘客。这么具尸体放哪里都不妥,丢下水就更不妥了。最后副船长下令,裹起来放在工具间吧,靠了岸再处置。
工具间就临着茶水间,是个存放扫帚拖把的、连个人都躺不下的逼仄区域,简直像个柜子。尸体没法平躺,只能折起来塞进去,随着船身晃动,脑袋一下一下地磕着门。
咚,咚,咚。
霍眉站在茶水间里,浑身发抖,在死者的叩问中流下泪水。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地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她闻到尸体的味道了,果然就像腥臭的水。
第二日到达重庆,副船长没找到老头的亲人,也查不到身份信息,决定还是把他好好送走。毕竟是在船上死的,不比别处,行船的危险性极大,船员们也迷信,觉得这老头是替平波号挡了一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