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故事的筝(108)
紧接着,是被迎头一击的痛感,沉睡的意识苏醒了。
可笑的是,祁静头一个念头竟是想遮掩自己此刻的丑陋——她大概完全看不出平时的样子了,见中村无动于衷,她才摆脱了那一丝羞愧,惨然笑了笑,真是自作多情。
没必要再问了,洛筝没看走眼。
“祁小姐。”
中村盯着她的眼睛,缓缓称呼她,眼前的人,唯有这双眼睛,他还熟悉。
“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说?”
祁静沉默。
“说了,也许还能活。”
她笑了笑,竟然流露出一丝往日的俏皮,“你希望我活着?”
中村平静地望着她,眼里波澜不起,“活着,比死了好。”
祁静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其实可以什么都不问,却忍不住,是执念。
“你接近我,就是为了找情报?”
“你难道不是?我们只是互相利用。”
她笑着点头,这样的结论,于两人都很好,也最安全。
然而初次见面的场景还是闯入脑海,扰乱她——
日式庭院里,16 岁的祁静身着和服站在樱花树下,粉白色花瓣偶尔飘落,沿一根看不见的斜线在空中翻飞,宛若裙裾,翩然舞动。她有些陶醉——太多人赞美她,虚荣是不对的,但她仍沉迷其中。中村切入这幅有她的画面,极其自然,以至于祁静忘了他出现的方式。他穿一件黑色立领制服,半旧,似乎是他学生时代的着装,他很年轻,脸特别板正干净,不止是皮肤,连表情都是干净的。他用有些生硬的中文问:“你,是上海人吗?”
……
祁静忽然醒了,过去的一切原来只是一场梦。
“你本名叫什么?认识你这么久了,只知道你叫中村正三,这是个假名吧?”她用平日里那种带点娇懒的语气问他,绝望之后,反而心如止水。
“高桥信武。”他回答她,依然一副认真模样。
“高桥信武。”祁静把这名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遍,心里的中村也被眼前的高桥覆盖,他们从未曾相识。
“为什么来见我?”
“职责所在。”
他的目光终于从祁静脸上移到她身上——伤痕累累,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
“说出来,很难吗?”他眼里是困惑,“宁愿受这样的罪。”
祁静笑,“我说了实话,你们不信。是想屈打成招么?”
她笑容里有漫不经心的轻蔑,很熟悉,在舞池里,在餐厅。记忆在他脑海中跳跃。他忽然生出很莫名的怒意,当然不信她说的话。
与她相处这么久,她的放肆与激烈,时而天真时而复杂,他深信她有太多秘密可挖。当然,如果可以,他宁愿用另一种方式。
“你们会把我怎么样?打死我吗?”
“说出来,你不会死。不说,也没那么容易死。”
有冷风从心头吹过,她明白,折磨将永无止尽。然而很奇异的,她身体里依然残存愤怒,愤怒是勇气最好的燃料——也许因为他的出现?
“我知道你的上级叫老丁,他人在哪里?”
高桥开始问问题,而祁静只是高昂头颅不理,唇边挂着讥讽的笑意。
“自前年始,我连续肃清了三个反日组织,唯有老丁是漏网之鱼,行踪难觅,我获得消息说,老丁还会经常往来上海,而你——曾经与他见过面。只要把他交出来,你就能活。”
祁静依然沉默以对。
高桥轻轻吸了口气,“绑架和子的事,你也参与了,是吗?”
祁静眉眼动了动,依然不语。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主意。汪鉴和刘君是你介绍加入组织的,而他们背着你擅自行动。”
他双手撑在桌上,久久凝视祁静,等她开口,祁静冷着脸,一副什么都不准备说的架势。
高桥忽然低声道:“你这样的人,真不该参与到政治里来。”
祁静终于扯了扯嘴角,笑道:“你又何尝不是,中村先生——别再废话了,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你们要杀便杀吧。”
高桥最后审视了她一会儿,直起腰,打算离开,他放弃了。
即将隐没于昏暗之中时,忽然又听到祁静唤他:“中村!”
他站住,微微有些气息不稳,她终于肯妥协了?
祁静咬了下唇,极其艰难地说:“给个痛快,行吗?”
高桥诧异地转过身来,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有液体流出,在浑浊肮脏的脸上,泪水显得格外清澈。
他望着她,沉默不语。
“求你……”她嗓音颤得不像话,不乏羞愧,最后一刻,还是有一丝软弱泄出。
她幽幽地,祈求般地盯着他,是从前哪一个细节感染了她,居然寄希望于这张冰冷无情的面孔?
高桥走进来时,手上提着枪,枪口似乎还烫,他轻轻搁在桌上,脸是苍白的,却毫无表情。
羽田站起来。
“她死了。”高桥以冷漠的语气说道,与过去一样,不带任何感情与倾向。
羽田却极为震惊,“这是……怎么回事?”
高桥没有回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件事,到此为止。”
“……嗨!”
羽田抬头时,高桥已走了出去,他在门口目送这位神秘的上司。在长长的走廊里,他高瘦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显得特别孤独。
阳光将西边的窗格子倒映在走廊里,高桥缓缓走着,光影在他脸上交错流动。他平板的表情忽然起了一丝褶皱。
胃部隐隐作痛,他蹙眉,老毛病了,每回情绪波动一大他便会胃痛。他把腰板挺得更直,仿佛这样就能把痛感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