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故事的筝(6)
冯少杉做决定前那一晚,曾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夜,天亮时才出来,洛筝感觉他好像一下老了几岁。
她低下头,紫水晶蝴蝶簪子在发间微微颤动。
“我是真没想到乔樱会用那种态度对你,本来以为你们会聊得来,都是写女性故事的嘛!”
祁静很有些懊恼。
彼时他们坐在外滩附近的红菊咖啡馆——不写文时,洛筝喜欢到这儿来,胡思乱想或什么都不想。落地窗外就是外滩,浑浊的黄浦江日夜不息涌动着,江鸥在水面上展翅低飞,时而鸣叫。
“可以理解。”洛筝说,“同欲者相憎。”
她特别去找了乔樱的文章读,也不喜欢,文字过于激烈武断,令人不安。
祁静道:“说实话,我更喜欢你写的故事。”
“你这么说我挺高兴的,原以为你喜欢激扬的文字。”
“激扬是做给外人看的,哪能一天到晚激扬呢!而且也不见得人人都信那种文字的力量,只是在如今这个特殊年代,女人尤其需要信仰,若是哪天男女完全平等了,和平盛世也到来了,你的故事一定比乔樱写的更得人心。因为你所描写的,是女人性格中永恒的那部分东西,不会被时代改变,即使到很久以后,依然能引起共鸣。”
洛筝喝了口咖啡,香气浓郁,甜中微带些清爽的苦,她忽然很喜欢。在冯家她也喝过这东西,然而那时只品得出苦涩。
“任何时代都需要激扬,也不会缺乏制造激扬的人。偏激极端的论调更容易惹人注意。”放下杯子时她说。
“我也希望自己能写出那样的故事。”洛筝又说,“有更多的读者,赚更多的钱,我尝试过,可惜失败了,那样的语言不是我熟悉的,摸不准,感觉不对......可能我骨子里是悲观的人,连假装都不行,我只能写自己相信的东西。“
祁静惊讶:“真的呀!我还以为你是特别清心寡欲的那种人,对钱没什么追求呢!”
“我需要钱养活自己,我也想过舒服的日子。如果我有乔樱那样的地位,也许早出来了。”她朝祁静笑笑,“所以得谢谢你,给了我作决定的勇气……乔樱批评得也没错,我对笔下的人物太苛刻了,不给她们活路,以后我会试着宽容些。”
祁静为她出主意,“其实你可以问冯少杉要一笔生活费。他肯定愿意给你。你就不必过得像现在这么紧巴巴的了。”
“我知道他愿意给。”
“但你不愿意要?”
“我拿了他的钱,骂我的人会更多,现在这样,已经有很多人认为我不识好歹了。我只能靠自己,才能堵住别人的嘴,自由不是嘴上说说的,还是得自己去争取,才能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
“说的是,可是也很累。”
“活着,谁不累?”
洛筝现在的生活简单而规律。
早晨起来,先下楼打盆水梳洗,吃张婶准备的早餐。她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清扫、洗衣,整理房间,不是张婶不愿为她做,她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更方便,而且似乎还意味着一种心理上的转变。她甚至养了两盆花,放在阳台上,每天浇水两次,早上端出去,傍晚端进来,忙得不亦乐乎。不过做饭她没学会,太复杂了,也缺乏兴趣。
上午的时间用来读书,饭后小睡片刻,醒了就写文。
常常一抬头,发现天已擦黑。
如果结束得早,或者那天不想看书写字,她会出门散个步,挑比较安全的路段。
深秋隐藏在上海密集的楼宇间,风吹过,树叶在街面上飞舞,行人步履匆匆,疏落之意尽显。她漫步其中,只觉得无数故事在心头涌动翻滚,心情饱满而舒畅。于是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笔尖在暗黄色的稿纸上滑动,沙沙有声,故事正以文字的形式铺展开来,犹如弹奏一支曲子,从宁静到尖利,从舒缓到紧张,在最后一刻爆裂开来。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她搁笔,轻轻松一口气,故事写完了,那个世界的门也砰然合上了。
洛筝沏了壶茶,又挑了本书。
有人敲门,手法陌生,介于犹疑与困惑之间,不是张婶。洛筝开门,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
“姨娘,您怎么来了?”
洛家二姨太,四十出头的年纪,未尝生育过的缘故,走起路来依然娉婷翩致,残留几分少女风姿。她是第三个找上门来的娘家人,在此之前,洛筝的舅舅和婶母都来劝过她,无不失望离去,想来以后也不会上门了。洛筝没觉得伤感,因为母亲的关系,于人情世故方面,她一向淡薄,除了对三姐洛馨。
二姨太也是来问罪的,仗着从小看她长大的份儿,比之前的劝说者更为来势凶猛。
“你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我懂!不就为姑爷讨了个小,你不舒服到现在么!我和你娘都是给人做小的,你从小就在这样的家里长大,怎么就容不下了?不是姑爷不疼你,你自己不争气生不出孩子呀!我也没孩子,可跟我比,你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姑爷就守着你一个,不像你爹,见一个眼馋一个。他讨小也是为给冯家传宗接代,你还为这个别扭,太不知足!”洛筝连茶都懒得上。
“你爹爹让我带句话给你,夫妻吵架是常事,闹脾气可以,但要适可而止,尤其不能拿离婚出来挟制人,你以为离婚好玩吗?离了婚,你这辈子靠谁去?别学你娘,一辈子给自己找不自在,男人顶烦这样的!”
洛筝一口郁气凝结在胸口,直接把二姨太请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