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端叔听了,不屑地哼哼:“哪家招上门的女婿,敢脾气不好!”
“去,洗你的锅去。”七姑睇他一眼,接着这茬闲话:“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小许,就是说话和和气气的人,丹红长得,嗬,像她爸一样,宽眉大脸急脾气,说起话来打锣一样,你听见小许朝她高过声么。他们那孩子,生下来就得病,一天跑三趟医院,小许天天背进背出的,不容易哦……”
真美站在一张大方桌后面,看他们准备中午的菜色,偶尔插嘴:“他们家孩子得什么病?”
“不就是软骨症,那种走不了路,瘫着的病,”七姑唉声,摇着头说,“作孽哟,是他们娘家带来的病,从前丹红有个哥哥,不上十岁就死了,一模一样的软骨症。郑家家里家外都知道,会传崽,小许就是遭了骗了……”
“遭什么骗!谁绑着他来的啰,不是自情自愿的嚒,郑老大没少给,你背后少嚼这些舌根。”端叔“咣咣”拿铲刀铲着锅底,发表着不同意见。
“唉……怪小许家里头爹娘不争气,两公婆到处去赌,借的外债,堆起来山高。听说小许妹妹读书好,现在在福州读大学。小许那时候啊,心疼他妹妹,不然要他去倒插门,让个女娃去读书,真是翻了天了……说到底,还是,他自愿的。”七姑说到这儿直摇头,把一勺热油泼在海蜇丝上,“刺啦”一声。不再说了,没话好说。
真美这时候像旧相识一样问他,仁杰也没生疏,笑了笑,解释:“你这里早,等送完了货,再去厂里也来得及,况且还顺路。”
真美抬着头,没顾上算账,“你穿着这身去厂里啊?”
他自己低头往身上看看,“我到厂里再换。”
真美眼角染着细细的笑,没说话,低头同他算起账来。
第19章 有一点爱,不多(二)
“怎么样?我这回没算错吧?”她抬头来问他,他因为要看她按计算器,站得近些,她有意闻了闻,他身上没有鱼腥味儿。
“没错。”仁杰温和地点头。
真美付钱给他,同时和他商量:“要不,你和你阿爸说说,咱们月结吧,天天这样算,累死人,一大清早,我晕头转向的,难保不算错。”
他伸手接着她递过来的钞票,手指触到她掌心,有点凉。“嗯,我回去问问他。”他想关于他的事,她都听说过了吧。她应该知道,他们家里他说了不算。
她确实知道,点了点头。
外面下起小雨,滴答滴答敲在粗粝的石板上,仁杰来时天阴,出门时才落雨,没带雨伞,站在后院门口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昏昏的雨帘。
真美从厨房边的小房间走出来,抬手理头发,看见七姑驼着背,把一把耷拉了一角的旧雨伞塞在仁杰手里,“撑着去上班吧,过天再来还,不要紧的。”她粗嗓门,喉咙里总像含着口痰,不仔细听,像是个男的。
“哎,多谢七姑。”他客气地拿着从后院门踏出去,步进密茫茫的雨帘,临出远门,略偏身,回了回头,看到站在窗边的真美,望着他。
雨是半夜里停的,真美躺在床上看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惨白的面皮上透着微红。她听着外面的滴答声渐渐停止,起身到窗边看看,“不下了!”她自言自语说,远处镇子里传来几声狗叫声。
不过转天清早,仁杰来时,并没带着旧雨伞,他照常来送鲜货。跟着真美进屋算账,真美和他说笑:“我那天看见你老婆了,啧啧啧,真能干,在你们家档口卸货吧,一手提一筐带鱼,连口气都不喘,这力气真是……”
她见仁杰不说话,末了摇着头补充:“我可不行,就那一筐子,我两只手都搬不动。”
她坐在常坐的位置上,仰着头看他表情,他抿着嘴角,最后朝她笑了笑,“我帮你搬。”他低声说,像是说给她一个人听。
她听见了,低头翻账本,不说话,翻到了页数,又抬头问他:“真的?”
“嗯。”
真美这间“小港家”的民宿,这时候生意还不错,陆续有看海的年轻人来住,因为离镇子远,清静。他们一般下午倾巢出动去海边踩沙滩,傍晚去看滩涂日落,晚上在沙滩上点篝火唱歌,热闹得一塌糊涂。
不过,镇上的人照样过镇上的生活,和他们无关。
真美这天下午没睡午觉,也没去邻居家看七姑他们摸长牌。她坐在自己房里喝一瓶新开的红酒,以前在厦门时,老章喜欢睡前来一杯,她被培养的,也会喝,喝完了好兴致,睡得香……
后院里老铁门的开门声,“磕哒磕哒”响。她懒洋洋从三楼上伸出头去看,铁门里进来的人似乎知道她这个时候在干什么,仰起头来同她对望着,他抬手向她示意,手上是一把折了一支伞骨的旧雨伞。
真美趿着拖鞋走下来开门,让他进来,她穿着身不合季节的大花边的长睡衣,开门的秋风迎面吹进来,把衣服吹飞了边,紧紧包在身上,显出山,露出水。
仁杰站在门口,赶紧反手关上门。
真美瞧着他,要笑,“怎么?怕风把我吹跑了不成?”
“别吹冷风,要着凉的。”他说,说着把手里的旧雨伞递给她。
她没接,盯着他眼睛,笑说:“哟,那我上去加件衣服,你帮我把伞拿上来。”说着转头只顾上楼去。
她听着他跟上来的脚步声,掺在她自己的脚步声里。
“咔哒”一声响,她听到身后他关上房门的声音,像是为了附和他这一声关门声,她走到窗边,“唰”地拉上了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