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赵公麟本来止住的笑声重新复起,笑得惊天动地,笑得挑衅的人气愤无比。
他辨得明白,朱延年这厮故意说什么“也就是吹火筒”,分明是在用这话来挤兑他,暗示他脑子不好,需要人特意将格出的外物详细说明白是什么——简直奇耻大辱!
挑衅的人磨着后槽牙。
朱延年说着话:“陆兄格出了吹火筒,若是寻常人,早就对此满足了。可陆兄为人素来精益求精,他必然是又去思索,继续格下去,而后发现除了向外求,还可以向内求。向外爱民,向内修身,不知我说的有无不清楚之处?”
赵公麟接话:“没有不清楚,十分清楚,就是不知心有偏见的人能不能想清楚了。”
你才没想清楚!
你才心有偏见!
某个“心有偏见”的人觉察着其他人那些古怪的目光,心里的不快都要把自己烧死了,还只能忍着不爽,银牙咬碎:“原、来、如、此!多、谢、解、惑!”
从头到尾,不需要陆安多说一句话,便已有人自发为她冲锋陷阵了。
那大王扫了一眼其他人,只觉此地除陆安外,皆是庸才。
便很是随性地将手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嘹亮的口哨。
众人条件反射地看过来。
赵提学抬手用袖子捂住脸。
轻佻,太轻佻了。
那大王侧头看向陆安,笑问:“若有人抨击你这吹火筒乃奇技淫巧,你要怎么答?”
陆安沉吟片刻,道:“勿以善小而不为。”
那大王颇为意外,没想到陆安会引用刘备的遗言,而众所周知,刘备最在乎百姓——这可真是一语双关了。
那大王追着说:“不许说是为了百姓。”
——真是好霸道的大王。
陆安笑说:“除此之外,我也确实有私心。”
那大王:“哦?什么私心?”
陆安慢慢道:“此次流放艰苦,家祖日日身冷,我等过往不曾学过生火,现学又做得极为艰涩,难有汤饮。我实在忧心祖父身体,可惜当日未曾想出办法。这些时日我也经常在想此事,或许也是因此,见到竹筒才能想到能用其吹火。”
她孝顺祖父,有什么错!
看到周围人都点头表示赞同,陆安深深觉得,还是有祖父的孩子好,祖父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以后有任何出格的事情都可以推祖父身上,她可是大孝孙,事事为祖父着想!
陆安:“而且夫子都说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火候若不好,饮食如何能精,如何能细?便是从此道讲,吹火筒也不能说是奇技淫巧。”
她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学子恭维:“尚未决定治《论语》便能如此活用了,若是陆兄下定决心深学此道,想必定能大放异彩。”
那学子旁边的人对他怒目而视。
合着你不治《论语》,你就可以放心这么说是吧?
第28章
陆安给自己定制的人设就是谦谦君子, 面对旁人过高的夸赞,她只是微笑地接过话:“哪有那么容易,背书容易, 解书难。我祖父曾说,他幼年时学《千字文》,到如今亦不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句真意。我今岁才十七, 怎敢言大放异彩。”
比起面对傲气的人, 人天然就喜欢和谦虚的人相处,陆安这话一出,大伙儿听着都很舒服,于是连忙抬轿子。
这个说陆兄太自谦了, 那个说九郎今日雅集上几笔淡墨已然勾勒出异彩,人有本事还这么谦逊, 实在是吾辈楷模。
唯有赵提学在旁边感慨:“陆鸣泉竟如此说……他这才是得学问三味, 这次竟是我落后于他了。”
那大王在旁边惊讶:“啊?鸣泉先生还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但他们两个离得稍微有些远, 士子们又嘈杂地说着话, 并没有人听到二人对话。
那大王还思索了一下,断定:“他教我兄长学《千字文》的时候可没说过这话,要么是他教得不尽心, 要么这话是陆九郎捏造的。”
赵提学点了点头:“那必然是陆九郎捏造的。”
那大王:“嗯?为何如此说?”
赵提学:“陆鸣泉此人又清高又傲气, 总是分不清什么时候该抓家族荣誉什么时候不该, 不然也不会被抓住把柄流放,但唯有一点, 他教导官家时定然是尽心尽力的, 既为传输自己的学问,也为忠君。官家言没说过这话, 那就必然没说过。”
那大王点了点头,颇为赞许:“你说得对。”
他们两个也不意外陆安会假托长者言——有些话,确实不适合陆安这个年纪说。
反正这种小故事,很容易就能造七八个版本,今天可以说是祖父说的,明天就可以说是老师说的,待到彻底长成大儒后,还可以说是自己悟的。
但是,不意外归不意外,赵提学还是吸了口气。
要说陆安真的不知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的解读,那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只有他早已过了追求释意的道路,现如今已是在思考真义了。
——此人倒是机灵,知道有些话自己不适合说,就推给陆山岳。
赵提学惊叹之余,看其他士子——尤其是和陆安同年入科场的士子,眼中不免带来怜惜。
这些人可能还不是特别的明白,他们和陆安同科场,到底意味着什么。
*
“说到《千字文》……”
陆安这边,场中有人说得兴起,一时忘形:“听说现在有些学子,连《千字文》都不曾熟识,让他们背这一千个字,像要他们命似的,背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