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40)
唐清沅傻傻地笑起来,“不行吗?”
“好吧,输给你了!”肖恩将双手一摊,“我就说好人没好报吧。”
唐清沅白了他一眼,两口喝完盖子里的水,和肖恩并肩坐在防潮垫上,慢慢整理起背囊里的装备。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吹得帐篷呜呜作响,左右晃动,雨点倒豆般噼噼啪啪地敲在篷顶,敲出一种单调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
帐篷外的狂风暴雨,为帐篷内的小天地反衬出一种奇异的静谧。
好像一切艰难险恶都被那菲薄的两重帐篷隔绝在外了,他们被保护得很好,两颗心前所未有的贴得那么近,近到连律动的节奏都一样。
尽管他们之间隔着虚与实这个无法逾越的距离。
眼下暂时没有太多事情可做,帐篷里的两人都有些百无聊赖。
“你给我讲讲中国吧。”肖恩忽然说,“讲讲你的家乡。”
“那我可得跟你好好说说!”唐清沅一翻转手腕,点开智能手表里的中国地图,一束荧光从手机上射出,将地图的3D影像投影到空中。
唐清沅的手表里,常年装着一张最翔实的世界地理细节图。她喜欢看它们,喜欢在无人的时候打开,一遍遍,每个角落流连。
她觉得家,也没有那么遥远了。
“你居然随身带着?!”肖恩惊讶。
“当然。”唐清沅得意地一笑。
“从小,我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些地图,你看多好看,像蓝色的海洋上漂满了粉红、鹅黄、浅紫的彩色毛巾。小时候我一度以为,地球就是一个大澡堂。”唐清沅笑着将手指对着空中的地图一拢,再放大。
“这只像公鸡一样的板块,就是中国。”她轻轻敲了敲鸡肚子。
肖恩坐到她对面,埋头与她一起看起来,“这我当然知道。小时候我外祖父常常跟我讲。”
“我出生在这里——”唐清沅指了指鸡下腹的绿色板块,“湖南省北部的一座小城市沅江。”
“沅江?”肖恩抬头看向唐清沅。
沅江市的动态地图已经展开,虚拟的城市在晦暗的帐篷里,慢慢浮现出来。
“沅江,唐清沅的沅,也就是沅江的沅。”她有点小得意地说,“是同一个字。沅芷湘兰的沅,你肯定不懂是什么意思。”
唐清沅的脸隐在暗处,他只能看到她没有伤口的那半张脸。幽暗的光线,将那张脸上的瑕疵和略微粗糙的皮肤都隐匿起来,像蜜色的瓷器细洁有光,那双黑褐的眼睛在说出沅江两个字的时候,特别温柔,像噙了一泡春水。
她用中文把沅江两个字念得软绵绵的,像少女呢喃着情人的名字。
“我出生在沅江边的桃源县,那里是中国有名的大诗人陶渊明写《桃花源记》的原型。《桃花源记》你知道吗?”唐清沅含笑看向肖恩,也不等他回答,便一个字一个字轻吟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肖恩听她轻声将整篇《桃花源记》用中文从头至尾背了一遍,那声音又软又糯,像小时候在外祖父家里吃到过的,新鲜切好的桃片糕,一入口就化开了,久久都有回甘,连唾液都甜津津的。
他从小就会说中文,只是越长大反而说得越少,只有和外祖父相处时,他的中文才能派上用场。但此刻,听到唐清沅口中那些艰涩优美的字词,那种中文特有的韵律和节奏,像溪水一般舒缓而明快,令他倍觉熟悉亲切。一瞬间,这狭窄的帐篷,仿佛切换成了外祖父挂着水墨画的堂屋。
唐清沅怕肖恩听不懂,又用浅显的中文将整个故事翻译了一遍:“……我们中国人,都向往能够居住在那样的一个世外桃源,不受外界的干扰,心静而安。所以,从小我就认为,我的家乡是最美丽的。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父亲还是桃源县小学的地理老师。”
说到这里,唐清沅忽然来了兴致。
她将地图越放越大,桃源县的3D虚拟影像便浮现在眼前,令他们仿佛置身其中。
随着她的娓娓述说,肖恩仿佛隔了云蒸霞蔚的桃花林,看见小时候的唐清沅,泡在沅江碧绿的春水中快活地游来游去,去追逐着飘落在溪水中的花瓣。夏天,她摘下荷叶顶在头上,又或是在稻田里捉弄胆小的青蛙,爬上树摘下甜熟的水蜜桃,在小裙子上擦一擦,吃得满手汁液淋漓。秋天,她在迁徙的候鸟身后,漫山遍野地疯跑,冬天在雪地里下套子诱野兔……
她是在大自然中长大的女孩,她与自然特别的亲。
“后来,我父亲调到沅江市的小学做教导主任,还是教地理。”她说,“我们一家便搬离了桃源县。沅江是1500年前就扎根在洞庭湖边的一个县城。那里有亚洲最大的天然芦苇荡,漂亮的胭脂湖,我常常在那里观赏各种鸟类,看它们在霞光里一群群地飞起来,又一群群地降落。
“有时候,我也会找一条没人管的野舟,划到芦苇丛里,或者水葫芦中间停下来,仰躺在小船上,什么也不干,就闻着水生植物特有的辛馥香味,看看流云飞絮。有时候也会有鸟儿歇在船头,有时是红嘴的翠鸟,有时是白羽的鹭鸶……可能因为我爸爸是老师,同学都觉得我是间谍,会随时向老师告密,都不愿意亲近我。我常常觉得孤单,和同学的关系更是越来越淡漠,反而在野外,面对那些鸟儿我觉得又舒服又自在,好像我和它们不需要说话就能沟通。我们彼此可以用眼神交换很多秘密,比如哪处的莲蓬最饱满,哪处有肥美的鱼,哪处有危险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