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41)
帐篷里,渐渐呈现出沅江流霞飞泉的美丽投影。
“你那么喜欢家乡,为什么会离开呢?”肖恩不解。
他看得清清楚楚,唐清沅在讲家乡生活时的那种眷恋和依赖,让她桀骜不驯的一张脸,平添了许多柔情。
“因为我爸爸。他教了一辈子的地理,带着他成千上万的学生,在地球仪上走遍了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却从来没有踏出国门一步。他厌倦了在地图与地图之间旅行,也厌倦了在狭窄的教室里征服遥远的地平线。厌倦了用熟悉的口吻念出一个个从未抵达的地名。他希望我以后生活的世界可以很大,不用拘泥在某地,不用只看一片狭窄的天空,也不用受世俗眼光所约束。他说生命虽然很短,但我们可以把它活得很宽。所以,带着父亲的愿望,我到了北京读大学,然后到世界各地去参加科考项目。本来我前年就可以在北京直接读博,可是当时有一个亚马逊丛林的科考机会,我就选择去那里工作了一年,后来有个师兄参加珠峰科考队,我又跟着去了……但是很庆幸,我最终还是能够到奥克兰大学继续学习……现在还有这样好的一个研究项目,世界上最后一对蓝眼信天翁,而我将看着它们繁育后代……”唐清沅笑起来,那笑容像暗夜里的明珠,温润而充满了力量。
她是这个年轻的姑娘用心血与肉身,在无数个难熬的日日夜夜,用坚韧的意志力磨砺出的一颗完美的珍珠。
肖恩被这颗珍珠的光芒所诱惑,不由自主地身体靠得更上前。
可是,还没等他靠近,珍珠的光芒便暗淡了。她伸了个懒腰,脖子仰起来,双手挥向半空仿佛抗议一般轻声喊道:“如果可以永远读书就好了,一辈子在野外工作,不用返回城市——”
“怎么?你完全接受不了城市生活?”肖恩皱眉,唐清沅那尽管时时沉默,却始终上扬的嘴角此刻却向下垮着。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唐清沅轻轻一拍手,将地图投影收起来,关掉手机,把腿盘好,伸出一只手撑着下巴,一直斗志昂扬的声音,终于有点蔫儿了,“应该说,是城市生活容纳不下我。”
她一抬头,便撞进对面那双深静如海的绿眸里。两只眸子里各有一个她,小小的,没精打采地缩着。在四目相撞的一瞬间,小人儿有些慌乱,但很快又被那目光里的关切与善意所消融,镇定下来。
外面急雨如瀑,台风嘶吼如恶龙盘旋,但那些喧嚣却丝毫也干扰不到帐篷里的世界。
这方寸间的小帐篷,隔出了一个别样的天地。
唐清沅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氛围中,跌进了肖恩的视线,跌进那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深处。外界的纷纷扰扰都被阻挡在外,只有那深袤浩瀚的墨绿海水,无条件地包容她、接纳她,甚至纵容着她。
她忽然就想把那些堵塞在胸臆中多年的积郁,一吐为快。
她知道,他会懂。
“我母亲很爱我。”她说,“但她和中国大多数的母亲一样,认为女人最大的幸福和成就,应该来源于她的家庭。她希望我能够在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找份稳妥的工作,买套小房子,嫁一个诚心实意过日子、基因和我匹配的男人,生一个可爱的孩子,然后在那里扎下根,开花结果,安稳地过完一生。”
可是,这样简单的要求,她却做不到。
首先,以她的专业和研究方向,她没法找一份稳妥的工作。
国内绝大多数学生物的人毕业后从事的工作都与生物学无关。
之前她也去中科院面试过,她的学历资料甚至科考经验、研究成果都名列前茅,可是她失败了。在事事都讲人脉谈关系的当今社会,从小城市进入大城市的她,就像一只家养的兔子,一头扎进了钢筋森林,样样都不适应。她也曾经试图联系过一些研究所,对方付给她的薪水,她一辈子也没法在北京这样的城市买一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
其次,她也找不到伴侣,她甚至不大认识同学以外的朋友。实验室、常年的野外工作、图书馆、健身房……占据了她大量的时间。她和那些刚认识的人都谈不来。
她甚至有一些很不好的习惯,比如她在路上看见扔弃的包装袋、拉环、塑料瓶盖、别针……会随时忍不住想要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因为她知道,每年有成千上万的鸟、猫、狗、黄鼠狼、松鼠……死于误食这些无法消化的塑料制品。
有一次,庭芬替她安排了一次相亲。
对方是一家公司的商务部经理,各方面谈吐都很一般,唐清沅并没有看上他。可是碍于庭芬的热情,她决定多接触几次试试。
谁知,就因为她这个随手捡垃圾的习惯,她被对方嫌弃了。商务部经理认为,她这种环保的意识是好的,带出去见朋友却是丢人的。
她也断断续续接触过一些朋友,男男女女都有。他们关心的话题,她一点也不在乎,而她看重的事情,对方觉得不值一提。
尽管她和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每天走在同样充斥着汽车尾气、飞行器燃气的马路上,喝着同样充满消毒液味道的自来水,晒着日复一日浑浊的日光,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思想频率。她没法在大城市安家。回到沅江那样的小地方,她又注定找不到适合的工作。
一生所学全无用武之地。
她好像忽然被这个世界遗弃了,成为一个游离在城市规则之外的孤儿。尽管,在父亲的支持下,她终于远渡重洋,在那个季节完全相反的南半球重新求学,可是她知道,总有一天,她得回去,回去面对同样逼仄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