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42)
她的价值观同那些大城市的人,格格不入。她无法融入那个功利的世界。
她像一只反应迟钝的恐龙,行为准则古老而不合时宜,完全无法适应那个极速变化、人人都有七窍玲珑心的世界。
也许,她这样的异类,早就该灭绝了。
她觉得孤独。
那种即便身在热闹的人群中,依然形单影只的孤独感束缚着她,令她无法自由地呼吸,让她挫败不堪。
所以,她宁肯躲到无人的荒岛。
这里连风,都是畅快的。
“没有哪一种动物,像人类这么自私残忍。”唐清沅叹口气继续同肖恩说,“再嗜血的动物,归根到底也只是为了生存。可人类呢?杀戮有时只是为了虚荣、为了利益、为了不值钱的面子……为了一条轻薄的、可以穿过指环的羊绒披肩,多少藏羚羊死无葬身之地;为了餐桌上的口腹之欲,连鲨鱼这种海中霸王也濒临灭绝,更不用说海豚湾的血案、中途岛的信天翁大屠杀、非洲的大象坟场……人类总是理直气壮地杀杀杀,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只剩下人类自己,到时候恐怕那种无边无际的寂寞,就可以将我们吞噬了吧?”
肖恩点点头,沉吟片刻,“当有一天,我们抬头看着天空,却没有鸟飞过;低头看着水面,觅不到鱼的踪影;打开家门,没有小狗扑过来咬拖鞋、树上没有蝉鸣、田里没有蛙叫、黑暗中不再见到萤火虫的亮光……那时候,人类才会真正懂得孤独的可怕吧。”
“可是,那时候已经晚了!”唐清沅低头长叹,“在浩瀚的宇宙中,能与人类相依为命、相互慰藉的就是这些动物,可是人类的贪欲和无知,却容不下它们。”
“人类总以为动物是异类,殊不知,在这颗孤独的星球上,只有它们才是我们的同类!可是每小时就有一个物种从地球上消失,我们很快就要失无可失了。”肖恩也跟着叹了口气,“我们就从信天翁开始吧,让人类的同伴可以活得再久一点,哪怕被世人当作异类,我们也认命了吧……”
唐清沅抬头笑起来,这个男人知道她的心结所在。
她从那低落的情绪中挣脱,“算了吧,你现在就是个异类。”
“喂,好歹我们曾经是同类,而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成为我的同类!”肖恩耸耸肩膀,想要就着这个动作撞撞她的肩,却撞到一半又认命地停下来。
时间如指间沙,徐徐漏走。雨势渐小,但风反而更加狂放不羁,直吹得帐篷晃荡不堪。更多的乌云急涌而至,一波一浪铺至天边,与深墨色的海水连成一片。帐篷里的光线更暗了,唐清沅被迫点亮一盏防风灯。暖橘色的灯光忽然就为这凄风苦雨中的飘摇之所,带来一些家的安稳。
唐清沅正打算打个盹儿再出去查看信天翁们的情况。忽然,一声响彻云霄的凄厉鸟鸣划破长空,透过重重雨幕的阻隔,劈开浩浩风声,传进了帐篷。紧接着,一连串惨痛如裂帛的嘶鸣声,令唐清沅汗毛倒竖,不祥的预感跗骨而上。
她条件反射地便要冲出去。
“背囊——”肖恩大声呵斥她。
她一激灵,方才想起自己要是贸然出去,难免遇到一阵邪风步了他的后尘。她用力一咬舌尖,尖锐的疼痛令她重新镇定下来。她立即将背囊里的重物一团塞进去,胡乱甩到背上,再拦腰扣死,大力拉开帐篷拉链,撩开一道窄口,艰难地挤出去。
才一出帐篷,狂风便迎面猛撞而上,唐清沅如兜头挨了一记重拳,击得她呼吸顿止。
眨眼工夫,肖恩已经身在鸟群。身随念动,大概只有脑电波本身可以做到吧。摆脱肉身的束缚,脑电波无处不在,快如闪电,令举步维艰的唐清沅暗自羡慕。
她迅速调整了步态,弓身下伏,将衣领拉高掩住鼻端,留出一小段距离以供呼吸。等她艰难地与风暴搏击了几个来回,挣扎地走到鸟群中时,才发现惨剧已经无法避免。
一块黑色礁石被风掀脱,凌空落下,劈头盖脸地砸中了两个挨得极近的鸟巢。一只皇家信天翁当场被砸得血肉模糊,巢里的鸟蛋被风吹得跌到草丛中,孤零零地躺着,仿佛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而它的邻居虽然及时躲开,但那一只灌注了全部心血的蛋却已经葬身石下。
鸟群一片骚乱,风暴中那只失去幼儿的信天翁仰脖长嘶,狭长的翅膀张开到极致,来回急剧地扇动,身体拉成一张绷紧的微微颤抖的长弓,原本纯净的黑眼睛里全是哀痛。它被狂风吹得歪歪倒倒,却又不断奋力挣扎着扑向那已经被砸成模糊一团的蛋。它身边的群鸟都不约而同地附和着低鸣,高高低低的哀鸣声,犹如一曲来自地狱的挽歌,回荡在被阴霾与巨浪重重包围的岛屿上空。
而那只奔赴在几千公里外,为妻子觅食的亲鸟,尚浑然不知它已经永失所爱。
唐清沅眼眶一热,鼻头已然发酸,她默默地走到巨石旁,用力将石头掀开,那只被砸烂的信天翁的一半身体,便黏附在石头上,跟着被剥离开来。
肖恩站在一旁,看见唐清沅正发狠地手脚并用,将那块巨石推开,直推到几丈外的悬崖边,然后用力一蹬,石块滚落,撞入一片腾起的巨浪中,很快就被吞噬了。
唐清沅这才红着眼睛,解气了。
她又驮着背包弯腰走到鸟巢处,将那只被吹落到草丛里的蛋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到那只失去蛋正在失控惨号的亲鸟跟前。
“你看见了,它和你一样,刚刚失去亲人。我知道你们不是不可以收养别的蛋,你把它孵出来了,它就是你的孩子!如果你不照料它,它就只能死去……你看,你的家已经毁了……”唐清沅对着那只鸟,用极慢的速度轻声言语,仿佛对方真的可以听懂她的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