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78)

其实不只鸟类，人类也如此。

在疲倦的时候，人人渴望这样一个安全岛。也许，这个岛只是一个可以让你充分信任、愿意将后背交给他的人。他敞开怀抱，你就能安心地休憩，从他身上摄取能量，重新抖擞着迎接生活。寻不到，就只能一个人孤单前行，直到力竭而亡。

肖恩是这个人吗？他是我的安全岛吗？

唐清沅偷偷地想，嘴角不由噙了一抹笑。

“笑什么？这么惨的故事，你还笑得出来——”

唐清沅不由尴尬地拍掌转移话题：“我是笑你连这么冷僻的故事都知道。说到鸟，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说来听听。”

“不知道的我还真没法告诉你。知道的，还可以给你讲一个。你知道印度次大陆的秃鹰是怎么灭绝的吗？印度秃鹰是被注射在牛羊身上的消炎药物杀死的。牛羊死了之后，残留在尸体里的药物被秃鹰吸收——要了它们的命。秃鹰的灭绝给印度造成了超过三百亿美元的损失。因为没有秃鹰清理动物腐尸，野狗们大快朵颐，数量激增，狂犬病暴发，数万人丧命。这就是人类，总以为科技可以改变世界，但滥用科技破坏环境的平衡，反而自食其果。”

肖恩说话的声音还是柔缓低沉，可是这一次，低沉中添了一种怜惜和哀恸，这是为那些不讨人喜欢的食腐鸟抱不平吧。

“是的，有时候人类才是最可恶的动物。尽管人类看不起自身外的所有物种。人类可以因为一句不喜欢、不吉利，就灭了其他动物的全族。”唐清沅愤愤地说。

听得肖恩笑了起来，帐篷里低迷的情绪又升起来。

朱莉似乎也有所察觉，睁开眼，瞥了两人一眼，继续放心孵蛋。

到了傍晚时分，雪终于停了。

一点残阳像燃尽的烟头上最后那点红光，在铅灰的天幕上闪了一下，便又重新归于寂灭。

唐清沅带的最后一点固体酒精提前用完了。可是金刚，还是岿然不动，稳稳窝在妈妈的囊袋里。

帐篷里的温度开始不断下降。

对于习惯了寒冷的朱莉来说，刚刚补充过水分和食物，又有帐篷避风，反而精神抖擞，没受到任何影响。可是唐清沅却开始受不住了。

待在帐篷里没法运动，帐篷外风又刮得冷冽。

她虽裹着睡袋，脚趾却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她心知这样下去，肯定会坏事，只得装作无聊的样子，在垫子上做仰卧起坐产生热量，抵消那蚀骨的低温。

肖恩默默地看在眼里，这一刻，他觉得要是自己已经回到身体里就好了，至少他可以将自己的体温渡给她。

可惜——

他什么也做不到。

“唐——”他说，“等雪一停，我就回去——一刻不耽误。”

“等我醒过来——”他顿了一下。

“你会忘记我吗？”唐清沅忽然紧张起来，她舔舔皲裂的嘴唇。

自从来了失望岛，她的嘴唇就再也没有湿润柔软过了。

“当然——不会。”肖恩立即发现她眉宇间流露的失落，便故意在话的中间停了几拍，好制造轻松的气氛。

“可布莱恩曾经说过，脑电波重新回到大脑，醒来的人也许会忘记脑电波离体时的经历。”唐清沅仍然不放心。

肖恩深深地望了唐清沅一眼，“那如果我把你忘了，你会怎么办？”

“我？我会把发现蓝眼睛的功劳据为己有。”唐清沅咬牙切齿地回答，末了语气又软下来，“——无论如何，我不会忘记你。”

“我也不会！我保证。”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小而坚定，几乎是唇齿间溢出的一声叹息。

如同轻轻吹灭一支蜡烛，轻缓，却不容抗拒。

气氛忽然就暧昧起来，几乎有幽蓝的火花在暗夜里噼啪作响。

唐清沅整个人都烧起来。刚才还因寒冷而流速缓慢的血液，一下就沸腾了，在身体里左突右冲，变成暗夜里不断拍击礁石的暗涌。

她看着肖恩眼里那个小小的、略微苍白的自己。

她的眼睛里，此刻也只有他。

世界那么大，却只有他俩的眼睛里有彼此。

就在帐篷里的旖旎气氛不断升温的时候——

朱莉忽然叫了起来。

它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呼噜噜的低鸣，像粗重的钢管碰撞发出闷响。

这种叫声，肖恩和唐清沅熟悉极了。

前三个月，栖息地里每天都有这样的声音响起。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趋向前，偷偷打量朱莉的囊袋。可是它依然捂得严严实实，不肯露出分毫。

两人只得悻悻地退回。

又过了约五六分钟。

一只黑乎乎的毛脑袋从朱莉的肚子下探了出来，然后是半个湿腻的小身体，另外一边的翅膀上，还挂着碎蛋壳。

“金刚——”唐清沅惊喜地看着它，几乎不舍得挪开眼睛。

和海洋之心不同，这是一只在自然模式下，被孵育出来的蓝眼睛——他们亲自见证了一次生命的奇迹，物种的延续。

朱莉温柔地低下头，用脑袋顶了顶金刚，然后用鸟喙轻轻吻了吻小家伙的头顶。

金刚发出小鸡一般啾啾的叫声，脑袋好奇地转来转去，不停用蓝色的小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

它歪歪斜斜地在窝里跺了两步，因为冷又赶紧缩回了朱莉的肚子下。朱莉却不肯迁就它，将它从肚子下拱出来，又张开嘴，从胃里反刍出已经消化得恰到好处的鱼肉糊哺给它。几乎是本能的，金刚像它的姐姐海洋之心一样，一口就含住了带着体温的美味，贪婪地吞了下去，莽撞得像个雄赳赳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