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8)
清沅莫名就生出几分敬畏之心,不敢贸然上前。
肖恩看她毛茸茸的睫毛微微颤着,将满眼的犹豫不决出卖得干干净净。他忍不住走到一只刚成年的漂泊信天翁身边蹲下,信天翁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空洞地看向他,忧郁而沉静,仿佛他只是同类,一点也不惧惊扰。
“看,动作不要太大,我帮你稳住它。”他的声音很温柔,像一阵和软的风,轻轻爱抚过一朵初绽的香花。
唐清沅瞬间忘记了肖恩的万般可恶,踮着脚地走向信天翁。刚刚要靠近,那只信天翁却忽然跳起来,笨拙地向前扑腾着狭长的翅膀,呼啦啦地逃开了,惊得四周的同伴们全都炸了锅,纷纷离巢狂奔。
一时间,羽毛乱飞,腥风四起。
“喂,肖恩,你不是说要帮我稳住它吗?”唐清沅觉得脸都丢到家了,用中文狠狠质问他。
“哈哈哈,谁让你蹑手蹑脚、贼眉鼠眼,活像一只钻进鸡窝的黄鼠狼!”肖恩竟也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回敬她,“一看就不怀好意。”
这厮,成语居然一个也没用错!
唐清沅更气了,她觉得这一刻,自己完全像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她退后几步,拉长着脸,不吭声,决心靠自己挽回颜面。
以前,每次要给动物上跟踪环时,她都习惯于先用微量麻醉剂,投食给它们,将它们骗睡以后才方便行事。对付稍微大型的动物,有时也动用麻醉枪。可如今,她必须在这些鸟喙硬长如钢管,又能跑、又能飞的信天翁清醒的状态下,给它们扣上那艳黄的脚环,显然更加困难。
“等它们平静下来吧!”肖恩站起来,伸个懒腰。穿着白色连帽衫的他,身形舒展,竟然也似一只迎风起舞的信天翁,“你在它们中间多待一会儿,让它们觉得你没有恶意,先适应了,再开始行动!”
唐清沅没出声,冷静下来,思考接近信天翁们的方法。
果然,她一直立在鸟巢中间,渐渐那些鸟儿不耐烦了,不等她走开,便又纷纷飞回来。这一次,她没有急着动手,而是选择蹲在地上,让对方先习惯她的存在。她选了一只刚刚交配完毕,正在休息的雌性皇家信天翁。
肖恩也配合地站到信天翁的旁边,对它低声细语,那声音迂回沙软,令人听了心安。
奇怪,不管他多贴近,这些鸟儿就是对他视若无睹,仿佛他本来就是它们中的一分子。
唐清沅终于在尽量不碰触信天翁身体的情况下,将一只脚环,扣上了这只信天翁的左脚。
那巨大的鸟儿,匍匐在她面前,柔美的脖子低着,眼睛滴溜溜地好奇地看着她,令她的心都差点融化。那一刻,唐清沅知道,自己爱上了这种有灵性的海鸟。
只有在这些纯洁的鸟儿面前,肖恩才会将他的傲慢无理收敛起来。但他也并不会帮唐清沅做任何事情,而是一心一意等着他那传说中的、全世界最后一只蓝眼信天翁。但今天,他一边看着唐清沅工作,一边指点她。告诉她该如何挑选准备长期观察的鸟,又教她识别那些五花八门的旧脚环,还告诉她那些老鸟的故事与经历。好像他和这些鸟已经认识了几辈子似的。
“这只是史瑞克,个头大,行动笨拙,但是非常良善。至少已经繁衍了五六只后代了。瞧,这只,还有这只,都是史瑞克的后代。他的家族已经相当繁荣了。
“这只叫孤客,它的资料显示,它七年前失去伴侣,便一直未寻觅第二春。所以,它这一支,估计要绝后了。
“这只叫梦露。我目睹它出生,它粉红色的喙特别鲜妍,比别的鸟都好看,像涂了性感的唇膏……”
肖恩如数家珍,而唐清沅则拼命将这些记在脑子里。
有好几次,她都想开口询问,肖恩到底是不是环保局派来的。可是看见他面对信天翁时的种种柔情,她又觉得,这个问题还是留给杰森来回答比较妥当。
唐清沅是带着任务来岛上的。她需要靠一篇信天翁与海洋环境变化的研究课题,来换取明年的奖学金。威尔逊教授虽然替她争取到这一年的助学金,但是明年的生活费还没有着落。所以,在教授暗示让她来这个由政府资助的孤岛,独立完成这个研究项目时,她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其实,这是奥克兰大学与新西兰环保局的一个合作项目。但自从去年一个科研人员罹难,原本就乏人问津的项目就更加没人愿意接手了。谁愿意去一年没法洗澡,只能用矿泉水沾湿毛巾清洁身体的地方?更不用说日复一日只能吃土豆、面包、罐头、饼干、方便面和逐渐干瘪的苹果,以及各种维他命药丸。
为了把电都用来支撑设备和电脑,每晚只能就着被风吹得摇头晃脑的烛火看书、笔记、起居,如同回到原始社会。何况,还有那庞大的、绵密的、躲也躲不开的孤独。在这里,你得学会与自己对话。过惯都市生活的人,是无法想象这样粗陋的生活方式的。
于是,唐清沅这个从中国远道而来的留学生,反而获得了这次机会。
整个上午,唐清沅都孜孜不倦地在信天翁中穿梭。
渐渐地,它们也不再怕她了。中午时分,清沅又是一包压缩饼干,一瓶水解决了午餐。
肖恩看着她认认真真对付那包寡淡无味的饼干,便觉得头疼。尽管他已经很久没有头疼过了。但此刻,他真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一阵反胃。他看她连吃了两个星期一模一样的午餐,不得不心生佩服。
“唐,他们难道只给你准备了一种食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