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83)

“快来帮我——它还活着——”肖恩的声音颤抖着从远处传来。

唐清沅这才醒悟过来，看似无望的祈祷在这一刻成真。

她激动得双膝发软，踉踉跄跄地蹚着积雪下齐膝深的枯草跑过去。但比她更快的，是一道白色的身影，惊鸿一般跃起，激射而出，巨大的翅膀扇起半人高的雪末……冰凉的雪雾一路弥漫向前，差点迷了唐清沅的眼。

等她跑到肖恩身边，朱莉已经焦急地立在原地打转，不断地仰脖发出悲鸣，又不断地伸出鸟喙去亲吻皮特。

肖恩妄图捧起皮特，可是手却徒劳地，一次次地从它的身体上穿过。

唐清沅忙扑通一声跪下，探出手将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皮特捧了起来。两个多月不见，皮特再出现的时候，已经瘦骨嶙峋，羽毛苍白干枯，披在身上如同衰草。粉红的鸟喙变成惨淡的肉灰色。巨大的身体轻飘飘的，完全没有成鸟该有的重量。

更可怕的是——

他的身体硬邦邦的，显然已经被冻僵了……

真不知道刚才它从天空坠落的时候，是怎么挣扎着扑腾了两下翅膀。

“快回营地——”肖恩声音含在嗓子里，几乎发不出来。但下一刻他就冷静下来，“它还有呼吸，得马上给它回温。”

唐清沅毫不犹豫地脱下背囊，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皮特放进去——

朱莉扇着翅膀，拼命扑向唐清沅，想要阻止唐清沅将它久别重逢的爱人带走……

从来没有对唐清沅显示过敌意的朱莉，这一刻全身绷紧，翅膀展开到极致，昂着头拼命惨叫，一次次剑拔弩张地扑向唐清沅。为了不伤到皮特，唐清沅不敢避让得太过剧烈，而朱莉的蓝眼睛已经因愤怒而变成了墨蓝，妩媚的蓝色眼线绷得笔直，几乎要从眼尾处戳出来。

来不及出言安慰朱莉，她的手臂便被坚硬的鸟喙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小心——”肖恩下意识地挡在唐清沅身前——但一切都是徒劳。

一股浓烈的麝香味混合着腥膻的臭气穿过肖恩的身体，兜头喷向唐清沅。

唐清沅愣了一下——

这是她第二次被信天翁的终极武器攻击，浓烈的味道刺激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强撑着蹲下与朱莉平视。

人类的褐色眼睛与信天翁的蓝眼睛齐齐相对，“朱莉——”唐清沅放缓声音，将皮特捧到朱莉的身边，“让我帮它，如果我不帮它，你再也看不见它。”

朱莉与唐清沅对视片刻，又垂下头，用鸟喙频繁地碰触皮特，又弯下脖子，将头贴在皮特的胸部上，眷恋地来回磨蹭。

可是皮特，一动不动。

朱莉没辙了——只得一遍一遍轻轻地低鸣。

皮特，还是一动不动。

它忧伤地停下不断交错的脚步，将翅膀收起来，仰起脖子看向唐清沅，一滴泪水从它蓝色的圆眼睛里缓缓溢出，映着蓝色眼珠的泪水，像钻石一般莹莹闪烁。

它是那样的无助而哀伤。

肖恩忽然低声吟诵：“我见过你哭，我见过你哭。晶莹的泪滴，从蓝眼睛滑落，像一朵梦中的紫罗兰，滴下清透的露珠……”

这是拜伦的一首诗，此刻却像专为朱莉而作。

他温柔的语调好像安慰到了朱莉，它愣愣地转过头看着他。

是的，唐清沅觉得朱莉能够看见肖恩。

她总觉得失望岛上所有的鸟都可以看见他。

唐清沅鼻子一酸，忍住泪意，试探着将皮特重新装进背囊——朱莉浑身颤了一下，却没有再扑上来攻击唐清沅，只是眼神复杂，似乎小小的头颅里正在做激烈的挣扎。

唐清沅见朱莉平稳下来，便又继续将背囊反挂在胸前，脱下外套裹在外面保暖。在唐清沅起身的时候，朱莉又向前扑了一下，吓得唐清沅差点举手投降。

肖恩仍在旁边轻轻念着那首诗，语调舒缓平稳，极具安抚力，柔软得近乎恋人间的絮语。

朱莉又停下来，湿漉漉的眼睛，全心全意地望着唐清沅胸前的背囊。

唐清沅狠下心肠转身向着营地奔去——

皮特静静地躺在实验室桌上的软垫中央，一只热水瓶偎着它，缓缓地散出一些热量。

这些热量足够它醒过来，却没法支撑它动起来。

皮特颓然地睁着两只蓝色的圆眼睛，有气无力地收拢羽翼，垂着巨大的鸟喙，匍匐在垫子上任人摆布。它已经虚弱到连最后的警惕都无法保持了。

肖恩在旁边指点唐清沅对皮特进行检查。它冻僵的身体已经回温，重新恢复柔软。可是胸腹却始终硬邦邦的，仿佛填塞进了不少石头。

这样的情况，肖恩见过很多。

像信天翁这样的巨型海鸟，几乎已经没有天敌，除了人类。

它们常常死于两种情况。

第一种，海上渔船的长钩钓捕鱼。

每年都有许多海洋鸟类，误食带着长钩的鱼饵，有些被直接拖到水里溺毙，即便有一些鸟儿能挣断鱼钩，残留在身体里的钩子，照样会要了它们的小命。

肖恩见过一些倒霉的鸟儿死的时候，喉咙里、肚子里甚至有十几枚断线的鱼钩。

第二种，贪嘴的鸟儿将人们随处扔弃的打火机、纽扣、塑料片、钥匙等细碎物品，当作食物吞下。这些无法消化的东西，停留在它们的胃里，慢慢肠胃被填塞满，令它们无法进食，最后只能活活饿死。

岛上没有透视仪，肖恩无法判断皮特是属于两种情况的哪一种。

唐清沅顾不得皮特的反抗，强行掰开它的鸟喙，在它喉咙深处果然卡着一枚明晃晃的鱼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