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95)

一边讲，她一边默默地观察着泪流满面的米娅，她脸上复杂而幽微的情绪，令人不忍卒睹。最终，清沅还是心软了，略过了威尔逊的那一段故事。

只要让人们知道，是莱伊和肖恩父子发现了蓝眼信天翁，并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就够了。他们才是应该载入史册的蓝眼睛的真正发现者。

果然有记者问起威尔逊，因为之前他都是以蓝眼睛的第一个发现者自居。

唐清沅笑了一下，故作尴尬地说：“呀，我不知道威尔逊教授是这样告诉你们的，不过的确是教授负责失望岛的信天翁研究项目。”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你凭什么证实，肖恩副教授在跌下悬崖前，拍到了皮特的照片？”一个女记者几乎将话筒塞进唐清沅的嘴里。

“有照片为证。”唐清沅请大家稍等片刻。

她折回自己的房间，取来笔记本电脑，打开肖恩的邮件，出示给大家看。

这是前几天，肖恩为了发动更多人转发蓝眼睛的视频，将自己邮箱和社交频道的密码都告诉了她。

她在用他的邮箱发布消息时，找到了一张存在云端的照片。

一张皮特飞翔在飓风中的照片。

如浪翻滚的乌云映衬得皮特蓝色的眉眼，浓艳如盛装的舞者。

那是肖恩在发现皮特时，用相机拍下的仅有的一张照片。按下快门的那一瞬，他也被风暴卷到了悬崖下，相机也跌碎了。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部相机具有自动存储照片到云空间的功能，照片也留了下来。

于是，他们惊讶地发现，原来肖恩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拍下过蓝眼睛的照片。

此刻，满屋的记者看着那张泛黄的蓝眼睛照片，和这张云空间里保存的照片，都愣住了。

历史惊人的重叠，父子两代科学家，都为一张照片，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只是——

肖恩是幸运的，他还有生的机会。

记者们兴奋了，这个故事，远远比救助蓝眼睛本身更具有感染力。

而威尔逊则自动被他们忽略了。

“你不怕威尔逊挟私报复？”低沉沙软的男声，压倒记者们的低声谈论，清晰地回荡在小木屋里。

唐清沅抬头，发现肖恩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了，正站在门口，含笑看着自己。他的声音穿过挡在门口的一众记者，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连独自垂泪的米娅也丝毫未闻。

这一刻，空间被神奇地分为两重，所有人自动遁为背景，只剩唐清沅和肖恩站在亮处。

唐清沅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就会吸引众人的注意。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噙在唇角的那一点得意的笑意，随着缓缓的摇头一寸寸地绽开，绽成暗夜中一朵明媚娇艳的花。

一向淡定从容、见惯美女的肖恩·沃德，也被这笑容晃得有刹那失神。而唐清沅眼里的肖恩，却始终镇定自如。

这一刻，多年的心愿实现，他却那么平静，连眼神都没有额外的波动。

也许他早就不在乎了吧。

只要能让世人见识到蓝眼睛的美丽，是谁发现的已没那么重要了。

除了第一次，他再没要求唐清沅替他出面澄清过真相。

唐清沅发现，她悄悄爱慕的这个男人，确实有超过常人的美德。

世间的功名利禄，在他眼中，加起来也没有让一只鸟儿自由飞翔来得重要。

这大概就是他们俩的缘分吧。他们都是这世界上的异类——

注定孤独。

——幸亏，他们找到彼此。

“手术很顺利。最终是两个手术一起实施的。你猜不到皮特胃里塞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居然有一节纽扣电池还有一卷废弃胶卷。这家伙真是什么都敢吞。”肖恩翡翠色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他想起贝尔精湛的手术技巧，忍不住叹服，“你可以通知这些记者，去门口围堵贝尔教授了。”

唐清沅这才发现，窗外星光渐淡，墨黑云层的边缘泛出冰蓝的一线光。

天快要亮了。

黎明前的一刻，最黑最浓也最充满希望。

“各位，手术快结束了，我们去门口等贝尔教授的好消息吧。”唐清沅打起精神，同记者们做最后的寒暄。随后，记者们便争先恐后地挤出那道窄门，一头扎进失望岛的巨风之中。

米娅走在最后，临出门她回头看了唐清沅一眼。这个英姿勃勃的中国姑娘，亭亭地立于屋中，正微笑看着门口的一小块空地。那里什么也没有，可是她的目光却像看着情人一般温柔甜蜜。

风从门外倒灌进来，晃得头顶的灯泡大幅摇晃。那光一下荡到左，一下荡到右，唐清沅的脸一时隐在暗处，一时暴露于光下，像一尊美丽的雕塑，已经凝在时光里。

米娅嘴唇动了动，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走出房门，凛冽的风一下便扑向她，冲得她一个趔趄。慌乱中她抬头远望，但什么也看不见。黑暗像洪荒巨兽，一口将她吞下。她差点便窒息在这黑与冷之中。浩荡的风声，在雪原上肆无忌惮地撒野，如泣如诉，呜咽不断。

只有当眼睛适应这有别于城市夜晚的庞大黑暗，她才能看见茫茫雪原折射的那一点清冷星光。是什么样的人，要怎么样的心性，才耐得住这无边无际的孤单，和这一天一地的寂寥？

她想，也许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儿子。

但刚刚那个叫唐清沅的中国姑娘，却一定了解他，很深。在这样的无人岛上，让她一个人，只住上一晚，她也会觉得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