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373)+番外
“陛下不是颇为忌惮岑家么。”秦灼说,“但华州岑氏似乎早就退出朝堂了。”
祝蓬莱捏着只小银匙,说:“三十年前,文臣队伍里名望最高的不是温国杨氏,更不是当今青门,而是华州岑氏一宗。当时岑知简的祖父在朝,既是帝师又是丞相,乞骸骨后不久灵帝又再度起用,延请他再作公子檀的老师。”
前朝储副的拥护者,当今陛下自然忌惮。
秦灼点头,“怪道陛下不肯再用岑氏。”
祝蓬莱舀了一勺酪,“不只为此。”
“今上起兵后,公子檀不知所踪,连他的同母弟建安侯也下落不明。有传言说,建安侯萧衡是被狸猫换太子,被公子檀旧人救出宫去。”祝蓬莱说,“最有可能的狸猫,便是这位小岑郎君。”
“岑知简与建安侯同年出生,年纪相差无几,生得也有几分相肖。陛下举兵入京,岑老相公便带着孙子隐居,说是岑知简身子不好,需要入道门调养。在此之后,陛下有意无意地排挤打压,岑氏渐渐远离朝堂,至今日,朝上已无岑氏子弟——同清河崔氏一样——都是旧朝旧人嘛。”
秦灼听出些不对,问:“岑知简的病……是藉口?”
“应当不全是。”祝蓬莱想了想,“岑知简病重难愈,连宫中都惊动了。他那场病又急又凶,不像是病,倒像中毒。”
既然岑知简很可能就是换出来的建安侯,难保皇帝不会下手。
两人眼色交换,心照不明而已。秦灼想了想,又问:“怎么过了这么多年,陛下突然想请他过来?”
“哦,岑知简通达玄道,尤擅占乩之术。陛下请他入京相占,以问国祚。”
秦灼道:“陛下可不是敬奉鬼神之人,召他入京,只怕另有深意。”
祝蓬莱笑道:“贤弟果然聪慧。李寒之前闹了一通,不光流民跟着乱了,各地文人也纷纷不满,岑氏虽不在朝中,但在文坛和地方还是颇有名望。李寒这事一出,华州岑氏便开了清谈会,推举李寒为文人第一,门人也相继以诗文暗讽时政——自然,不如李寒敢骂,但也够成声势了。”祝蓬莱顿了顿,“甚至民间又有了感念公子檀和建安侯的风气,动摇社稷,很不妙啊。”
“陛下要以他为人质,拘在朝中挟持岑氏,让公子檀的拥趸不敢妄动。”
山中闲鹤,顿锁囚笼。
祝蓬莱有些玩味,“这还不是陛下一人的主意,多半要靠永王的举荐。你猜猜,是谁向永王推荐的岑知简?”
“七宝楼一事事关重大,能议论者必定与永王关系亲近。”秦灼说,“只怕是择兰公吧。”
祝蓬莱笑道:“多半都这么想。”
“是永王去吕府时,吕择兰的二弟吕纫蕙的建议。”
“吕纫蕙。”秦灼奇道,“他不是从不言政事么?”
“这还不是最奇的,最奇的是吕纫蕙此人。”
祝蓬莱慢条斯理道:“陛下还在潜邸时,吕纫蕙的长兄吕择兰南下做了永王的幕僚——永王当时还是个侯爷。而吕纫蕙留在长安,做了公子檀的府臣。后来公子檀被诬告进献丹丸以弑君,被贬出朝,这就是震动一时的玉丹案。而最后的人证,就是吕纫蕙。”
背主之人。
秦灼看向祝蓬莱,“一日背主一生忘恩。吕纫蕙若以为岑知简和建安侯有瓜葛,心怕建安侯兄弟起势报复,故将其引入长安,也说得过去。”
“这就是第二奇的。”祝蓬莱舀起一枚樱桃,“岑知简的母亲也姓吕。”
“这位吕氏夫人是吕氏兄弟的亲妹妹,也就是说,吕纫蕙是岑知简的亲娘舅。岑知简化入山中后身体一直不佳,还是吕纫蕙照顾的他。”
祝蓬莱将那粒樱桃送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其中深意,说着玩罢。”
***
岑知简入京,永王奉旨亲迎,金吾卫肃清街道,亦在当场等候。
阮道生站在队伍里,抬头看向大开的承天门。
长安十二城门,承天门并非最高大辉煌的一座,但绝对是最昭彰身份的一座。
通达承天门的道路,正是铺向长安的唯一一条驰道。
驰道即为国道,建于梁高皇帝开国年,专为皇帝车驾所行。
梅道然叫阮道生跟在身后,低声对他说:“陛下开驰道迎接岑知简,是重视,也是试探。岑知简虽名承华州岑氏,到底未入朝堂,不过一乡野小儿,如今天子道如坦途,就看他敢不敢走。”
阮道生不是好问之人,只抬眼看梅道然。眼中意思,分明是敢又如何,不敢又如何?
梅道然摇头笑了下,说:“敢,多少有些大不敬的念头。若是不敢……”
“打的是他华州岑氏的脸。”
梅道然侧了侧头,“驰道是岑氏奉旨修建,建成时高皇帝曾邀岑公共同登车巡览。据说高皇帝曾有言,岑氏当为驰道之父,除自己之外,只有岑氏堪行此道。岑氏曾是灵帝与公子檀之师,陛下登基后,岑老太公举家归隐,正是一个“忠”字。如今岑知简再度入朝已是有悖忠义,若连驰道都不敢走……”
梅道然没有说下去。
一片肃穆中,隐隐有车轮声作响。
淩空一道鞭声后,梅道然朝太阳的方向眯了眯眼。
城门巨大的阴影下,渐渐驶出一辆高盖轩车。洁白车盖,鲜红车身。永王远远望见,坐在马背上卷起马鞭。
而车中只立着一个人。
那人面庞洁白,眉目清朗,一见便知出身化外,不染俗尘。他头戴子午莲花冠,身着玄色白鹤衣,双手振缰驭车而来。白马高嘶,车行如风,衣袍鼓动似有云出,他坦然独行天子道,却宛如谪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