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56)+番外
一声雁唳。
马背上,萧恒落下了弓。
***
九月十日,使者返国,诸侯启程。
梅道然在这日赶回长安。
他一进甘露殿,就察觉萧恒精气神不佳。脸颊略微府中,眼下也是乌青。萧恒很少流露出这样明显的疲惫之色,但见梅道然来,还是快步迎上去,问:“路上怎么样?”
梅道然笑道:“一切都好。哎,你往后站站,给你磕个头。”
萧恒笑道:“少跟我来这出。中午留下,渡白叫着要吃羊肉锅子。”
“你家那口子不是不吃羊肉吗。”梅道然左右瞧瞧,问,“大公呢?”
他刚问出口,就看到坐在后面的李寒边嗑瓜子边冲他摇头。
萧恒道:“回去成亲了。”
梅道然不可思议,“成亲?”
怎么他才走了几个月,回来就天翻地覆了?
见他愣神,萧恒便拉他过来,说:“先讲正事。西夔营兵败一事,你有什么发现吗?”
梅道然找了把胡床,撩袍坐下,说:“依臣所见,的确出了内奸。但是两方互相指认,臣不敢草草定夺。”
“内奸?”
“是。臣想先请教军师。”梅道然说着就忘了称呼,“军师可曾修书一封,告知赵荔城咱们陛下登基之事?”
李寒搁箸,缓慢摇头。
未定之事,轻言好落人口实。未登基而托信西塞,这不是李寒的作风。
“这就是了。赵荔城同我说,他收到军师的信,心中高兴,当夜摆酒犒军。军师的字,他如何也不该认错。”
李寒问:“信呢?”
梅道然把手一摊。
没有证据。
李寒脸沉下来,手摸上嘴唇。萧恒把他手拍下来,对梅道然道:“你接着说。”
梅道然继续说:“正是犒军之时,军中起了内讧自相残杀,齐军也有如神兵天降,突然入城。城门没有攻打痕迹,明显是从里面打开的。而当夜叫开城门的只有小统领鲁三春。”
李寒冷声问道:“赵荔城仅以此断定鲁三春即是内奸?”
梅道然摇头,“鲁三春跟随荔城多年,他自然不信。只是军中流言四起,认为鲁三春通敌叛国。等退守雁线,齐军将至,众军竟然哗变,说不斩奸细绝不出战。赵荔城别无他法,只能先杀之以平军心。”
他又叹口气:“鲁三春身上,有半边齐人的血。”
萧恒皱眉问道:“只因为这个?”
“荔城第二日退守,得知屠城的并非齐兵,而是西夔营将士。还高喊鲁三春名号,正是铁板钉钉。全城罹难,只有其弟鲁二活了下来。”
萧恒剥瓜子仁,只剥,也不吃。他不爱这些零嘴,但剥给人吃却是他常年形成的习惯。他思索片刻,突然问:“蓝衣,如果你是鲁三春,放齐军攻破庸峡后再行屠城。这时候,你会叫兄弟回城吗?”
梅道然重重摇头。
“正是,如此只会多生枝节,落人口实。”李寒正襟危坐,手上偷偷顺他个瓜子仁,“试问,哪个内奸屠城会高喊自己名号,这有什么用处?只有坐实自己是叛徒的用处。万一有漏网,他不想活了吗?”
确实如此。
萧恒沉声道:“作为一个内奸,一个盗窃军政要务、使我军大败、杀戮百姓不可计数的内奸,他只有两条路:要么,他的任务已经结束,可以功成身退,他会伪作死亡,金蝉脱壳;要么,他还有更庞大的计画,那他会潜伏军中,用一干二净的身份静待时机。而鲁三春在做什么?”
“他在把自己竖成靶子,引西塞军民食肉寝皮。这绝不是一个谋夺庸峡的内奸会做的事。”
李寒点头,“鲁三春只是个替罪羊。”
梅道然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萧恒拆开,却是皱巴巴一页薄笺,其上仓皇飘着三字:赵杀我。
“这就是另一疑,”梅道然喝口酒,“鲁三春死后,荔城斩杀副将邓玄通,又将主簿孙越英下狱,认定二人叛国。但二人反言辞凿凿,断定是荔城通敌。”
李寒问:“各执一词?”
“我不敢偏信,而荔城莽撞杀人,的确有失军心。第二日我欲引孙越英回京,却见他已吊死家中,而且他的双脚够不到凳子。”梅道然沉吟片刻,“……荔城的精神头的确不对劲,我就自做处置,停了他的印信。”
萧恒和李寒对视一眼。
荔城其人,性直且烈,刚肠嫉恶,不肯见冤。这是李寒任西夔营监军时对赵荔城的评价。
能让赵荔城冤杀以平乱,哗变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赵荔城是西塞人,在西夔营摸爬滚打了十余年,是什么样的哗变,连他都镇不住?
李寒边撕嘴皮边道:“西夔营是臣和陛下从头整顿,一兵一卒地练出来的。对外铜墙铁壁难以撼动,要溃败至此,的确非内奸不能为。”
萧恒问:“渡白以为如何?”
李寒道:“以臣之见,请陛下立即下旨,停赵荔城主帅之职。另派人接管西塞边防。”
萧恒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他们相信赵荔城,但失职就是失职,不得不加以惩处。且赵荔城身在局中,反而当局者迷,以他的性格,不一定还能干出什么事。
李寒拈着一枚瓜子,始终没有递到嘴里。他缓声说:“臣有一种直觉,停职赵荔城是背后之人所乐见的。我们不防顺水推舟。所以,接管西塞之人,必须在军中有足够的威望,而且在应对急变时,有足够的理智。只有如此,才不会让我们的一步险棋变成自掘坟墓。”
萧恒会意:“现在农闲,仲纪的枪只怕都要生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