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632)+番外
他疾奔锦水鸳却无功而返,加上梅道然冷若冰霜一张脸,谁都不敢多嘴来问。萧恒却是个不会因私妨公之人,平日说笑如旧,压根瞧不出半点异样。
但他开始避着秦灼。
萧恒真心想躲,秦灼只有堵在帐里才能找得着他。但秦灼干不出这事,他要身段,还要脸。而萧恒就是拿准了这一点。
他或许对自己有那么丁点感情,但他更爱尊严。
七夕过后,溽热渐消,运河疏浚的活就更好做。没了崔清掣肘,南北沟渠也全然打通,漕运一便利,潮州又有点当年鱼米之乡的味道。周边各州跃跃欲试想分一杯羹,可但凡要走运河段,就无异于承认萧恒身为两州之主的权威。皇帝到底还压在上头,没人敢直接触她的逆鳞。
萧伯如虽是女人,却有的是雷霆手腕。她先在宫变夺嫡中拔除岐王,又以梅道然为索,以谋逆罪将永王残部清扫殆尽。她驱逐吕择兰,冷淡青不悔,将根系深重的一宰一辅放出权力中枢,反而重用孟蘅一介女流。又起用崔清,扶植虞氏大将彭苍璧,内宫更是由范汝晖翼护。她培养崭新帝党的野心勃勃,但风雨飘摇的时局和根深蒂固的陈规却是一把巨大枷锁。
她想培植羽翼,却无可用之人。有才之辈,俱是先帝二王故旧;科举难开,更无后起之秀。或许偶有凤毛麟角却不愿效忠,只因她是个女人。
女人。
她本以为登基复仇便有坦荡前路,却没想到帝位之上,却依旧步履维艰至此。
萧伯如恨透了世道,这世道逼死她母亲又来逼迫她。但世道是千百年来的人心固化,不是一介帝王能撼动得了。
萧恒拿着她的篡位把柄,秦灼更将她底细知个底掉,按道理,萧伯如绝不会给这二人分毫喘息之机。但多事之秋,她已然自顾不暇。
崔清联恒抗齐的奏疏上达时,萧伯如并非不怒,但常年韬光而成的个性让她迅速冷静下来:此路并非不能行通。
奏疏传上案头时,萧伯如正斜抱琵琶在怀,面对孟蘅拨弦。如滚珠溅玉的嘈切之声里,孟蘅坐在下首望她,宛如初见,又和初见不尽相同。
二载之久,她同孟蘅关系缓和不少,孟蘅终于肯夜入宫门,有时晚了,也肯在偏殿小住。当年身为公主的萧伯如敢仗她的心软来诓骗她的清白身,如今身为皇帝,她反倒不敢轻举妄动。孟蘅不再是她的依靠和老师,而是她的重臣和股肱,她为数不多的托付,她不能自断臂膀。
这曲子萧伯如拨过许多遍,行宫里,私邸中,甚至曾在红帐中,她丹蔻上斑斑水痕未干,扫弦如扫孟蘅肌肤。许多年前,甚至还曾出现在先帝远在江南的王府里,贺王妃音容犹在,在弦上对这负心人眷眷说情意。
孟蘅默然而听,似乎不为所动。
黄参叩了叩殿门,琵琶声才止息。他弯腰低首地进殿,不敢窥探一眼,双手将奏摺呈上,恭敬道:“陛下,怀化大将军加急军报。”
萧伯如撂下琵琶,伸手将摺子接过来。
半晌,黄参方听她清淩淩一道笑意:“很好,好得很!朕养兵千里,竟为贼养了个说客出来!”
那封摺子被她握在手里,并没有掷地,缠臂金叮铃铃一响,那只手腕一转,递到孟蘅跟前。
孟蘅起身接过,从头到尾细看一遍。
见她久久不语,萧伯如问:“孟卿怎样看?”
“崔清吕择兰的确僭越,但招安萧恒,并非无稽之举。”孟蘅道,“平心而论,萧恒守卫潮州,的确心存百姓。屡战屡胜,亦是难得的用兵之才。更要紧的是,他在潮柳二地已有根基,陛下若要拔除,只怕也要耗费气力,而如今齐兵之患迫在眉睫。”
孟蘅语速很慢,但很坚定:“此人为敌,不如为兵。”
“孟卿。”萧伯如语气莫辨,“这可是弑君逆贼。”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孟蘅双手加额,俯身拜道,“臣望陛下三思后行。”
黄参身躬得极低,垂首看地面,织锦软毯上一片花团锦簇,看得他头晕目眩。
不知过了多久,黄参腰酸背痛之际,方听萧伯如轻笑一声:“朕本以为提拔崔清,又给吕择兰一条生路,这二人必感恩戴德,竭力效忠。真是没想到。”
孟蘅听出她言外意,失声叫道:“陛下!”
萧伯如抚着琵琶颈,粲然而笑:“姐姐何须这样紧张,我同你说笑话玩呢。罢了,还要姐姐替我拟道恩旨,给他个衔,叫他去那个好去处吧。”
***
梅道然问:“西塞?”
萧恒点点头,“西塞。”
他对众人道:“皇帝的旨意还在崔清那里,我同她讲明白,先和大夥回来商议。”
唐东游当即瞪眼,连声嚷道:“不去!这不摆明了叫咱们将军送死吗?管他什么镇西将军镇东将军,就算封个天王老子,咱们也不蹚这趟浑水!”
萧恒转头看梅道然,议事时他总呼其字:“蓝衣,你什么意思?”
梅道然搓了搓下巴,片刻后说:“其实这事儿,可行。”
“可什么行?老梅,你和将军哥俩好得穿一条裤子,可别从大事上害他!那西塞什么地方,鸟不拉屎的地儿!甭说稻子,连他妈的蒺藜刺都种不出来。咱们去别说军粮能不能凑出来,只怕还要拿自己的粮填补人家呢!马匪土匪打家劫舍是家常便饭,官府的头子跑的跑死的死,听说还起了暴乱,底下人杀了地方官。这些先不论,现在齐军的主力全囤在那边,个顶个的精锐,别说兵器,光靠马蹄就能把咱们踩死!皇帝这是想借刀杀人,这娘们别的不会总来这招,咱们还赶着上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