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解脱(128)
细碎的黄沙覆在周依雪白色的帆布鞋上,鞋子是新买的,出门前何亮特意给她的鞋带挽了两个扣儿,现在,鞋带被解开又系成一只蝴蝶的样子松松垮垮地趴在她的脚背上,却比之前紧固得多,牢牢得让她动弹不得。
西边的太阳沉得慢吞吞的,在轻快的哼唱中留恋人间,是何亮的声音。
何亮心情很好,停下嘴边的曲调,柔声问:“小雪,你开心吗?”
“嗯。”
“之前怕你伤没好不敢带你出来,今天出来走走,感觉是不是好多了?”
“嗯。”
何亮一手推着轮椅,另外一只手抚上周依雪的头顶,“我一直认为只要咱们在一起就够了,没有别人打扰,只要你完完全全地属于我,我就可以放弃这个世界,但我现在知道了,这不够,远远不够。”
粗粝的风扫过周依雪的面颊,轮椅被转了个圈,停在了何亮那双红色的眼睛前。
“我们要生活,要买菜、买肉、买衣服,要挣钱,要旅游,我们有好多好多事要做,为什么要躲、要藏呢?我们这么幸福,就应该让他们知道!”
何亮越说越激动,按住周依雪的肩膀:“小雪,你是我的人,你永远是我的人,可我该怎么证明呢?”
周依雪被何亮捏得有些痛,但她早已丧失了反抗的能力,只是呆呆地坐着。
她听到何亮说:“小雪,我们结婚吧。”
杨倩文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她会在昌塬见到周依雪。
那天她本来是去昌塬一小讲示范课的,早上十点课程结束后她还不能回去,她是市里选派的优秀教师之一,下午两点还要参加一个课题研究。几个小时的空档,她闲来无事,想起爸爸总惦记的昌塬枣花馍,于是溜溜达达来到东街最火的那家店,准备排队多买几个带回去。
要不是昌塬的风比宁西更冷,冻得她无暇玩手机,她可能压根不会注意到队伍最前面一对特殊男女引起的骚动。杨倩文把手揣在兜里,垫着脚伸长脖子看,店老板正跟一个男人费劲解释,飘飘忽忽的话语中能听到,男人不满店老板把这锅最后几个枣花馍给别人,他排队等了半天眼看着就轮到自己,怎么就又要再等下一锅!店老板摊着手解释,说人家小两口本来就排在他前面,枣馍掉在地上没法吃了,让他多多理解,先把这几个馍让出来。男人听完更是急了眼,抬高嗓门说馍掉了怪谁?是她自己拿不住,凭什么耽误别人时间,怎么的,坐轮椅就能耍特权玩无赖?队伍乱起来,歪歪扭扭地向前涌着凑热闹,杨倩文从错开的缝隙里看到,男人的前面是一架轮椅,上面坐着个穿白色大衣的背影,还有一个戴着黑色线帽的男人,正蹲着捡地上掉落的枣馍。交头接耳的人群里,杨倩文看不真切,只觉得戴黑色线帽的男人很熟悉,像在哪里见过。他站起来,转过身对着抱怨的男人谦逊地道歉,因为他的个头比别人高出半截,杨倩文惊诧地看清了他的脸:是何亮!
心里本能地“咯噔”了一下,何亮怎么会出现在昌塬?他和小雪,不是在平城吗?杨倩文想扒开人群冲过去看看,可不知怎么,脚底却像粘住了一般迈不开步子,她听到何亮说,他太太腿受伤不能着凉,平时胃口也不好,就枣花馍能多吃几口,没想到耽误了大家的时间,他说他先把太太送回家,然后再来重新排队买。店老板拉住要走的何亮,一个劲帮他说好话,周围几个熟客也站出来劝说男人等下一锅,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鹣鲽夫妻很快赢得了队伍中大多数人的支持,男人被道德的回旋镖扎中,红着脸不忿地认了怂。
热乎乎的枣花馍被递到周依雪手里,何亮贴心地替周依雪的腿盖好毯子,推着她在人群的一片称赞和艳羡中离开。太阳暖和起来,永安药店门口坐着几个晒太阳的大妈,何亮把轮椅停在她们身旁,熟络地笑着打招呼,温柔嘱咐周依雪坐这儿等会他,他去药店给她买药。
大妈们把小板凳往轮椅边挪了挪,关切地问周依雪的腿怎么样了,没等周依雪回答,很快又换了话题,开始夸赞起周依雪的好福气,显然,何亮在她们的眼里,是十佳好男人的绝世标杆。
叽叽喳喳的声音像一张网,越勒越紧,周依雪看着自己的双脚,某种冲动正从她的脚底蔓延开来,她的手不自觉地滑向轮椅把手,只需要用点力气,稍微用点力气,她就能站起来,从这张网里逃出去。
枣花馍从周依雪的膝头滚落,咕噜噜在地上翻了几个个儿,最后停在了一双黑色的马丁靴前面。
杨倩文的声音打着颤儿,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憔悴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