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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升职手札(773)

作者: 担花 阅读记录

“我听你祖母说,鹊儿抓周时,抓到的是丹阳尹之印。”他缓缓说道。

成之染似是一笑:“是阿蛮胡闹,我竟不知还放了这个。”

“吉兆啊……”成肃看了她一眼,眸光闪动,道,“我的小鹊儿,将来必能做丹阳尹。”

成之染侧首,道:“这话我可不敢说。”

成肃笑了笑,从容问起她这双儿女近事。生儿育女是件辛苦事,他至今记得,成之染孩提之时,没少让柳氏和他劳神费力。不过如今他的长女已位居显宦,劳心费力之事自有傅姆代劳,不会再令庶务繁杂的镇国大将军费神。

成之染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眉宇间难掩疲敝之色,在朗月清风涤荡之下仍不减沉重。

总不会是为了家宅琐事。

成肃喟然一叹,道:“我儿,你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罢。”

夹水疏篱间木槿堆香,零落花枝如同一双双低垂的眼眸。成之染沉默了许久,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老父,终究开口道:“父亲此番回京,可是要做梁王?”

成肃迟迟没有回答她,耳畔只听闻风声疏冷,一声又一声寒虫嘶鸣,聒噪得令人烦闷。

在成之染再次开口前,成肃反问道:“有何不可?”

成之染缓缓垂眸,忽而又望向天边朗月,喃喃道:“我记得上一位异姓封王的,已经被抄家灭族了。”

成肃盯着她,道:“傻孩子,我怎么会做庾慎终?”

成之染止不住轻笑:“那父亲为何如此?”

“我已经五十七岁了,又还有几年能活?”成肃似是叹息,“此生若是能致霸称王,田舍翁亦无憾矣!”

成之染摇头:“可父亲所求的王霸之业,会招致百世骂名,将你我所有人置于危难。”

“不,你错了,”成肃道,“难道你忘了,当年庾昌若权倾朝野,一旦身死,子侄亦受迫于人。我不过田舍翁而已,今日若不能壮大门庭,将来又何以护你们周全?”

“可是父亲还有我,”成之染望着他道,“将来还有我,可以保全门户。”

成肃似是苦笑:“你能吗?”

成之染怔然良久,她父亲苍老的面容,在月下显得格外沧桑。她倏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或许是二十年前,她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第一次随徐大将军讨伐海寇前,茕茕灯火中将她抱在膝盖上,殷殷嘱托的模样。

两行清泪从眸中滑落,无声地打湿前襟。风声,水声,虫嘶,蛙鸣,依旧在耳畔聒噪不绝,溽暑未消,此刻却有如寒冬。

成之染俯身一拜,道:“父亲有伤在身,好生养病罢。”

成肃在轩中独坐,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目光从波痕掠过,晶莹的水光,碎琼乱玉般,仿佛能将人眼眸刺痛。

他沉思不语。

守在树下的曹方遂和常宁,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

次日成肃入宫向天子复命,成之染陪同他到大司马门下,沉默地驻足不语。在宫城外等候的间隙,她遇到了孟元策。

孟元策见她眼下青黑,神情似有些萧索,不由得关切几句。

成之染笑笑:“仆射,我无妨。”

孟元策颔首,那神情显然并不相信,不过他没有多问。他与徐丽娘婚期将近,请成之染届时前往孟府观礼。

成之染含笑答应,眸光顿了顿,道:“仆射如今为孟氏脊梁,可曾想过来日?”

孟元策颇为诧异,见她不像玩笑话,于是道:“来日之果,岂非今日之因?”

成之染微微晃神,笑了笑:“仆射通达,是我糊涂了。”

孟元策笑而不语。

因着他的话,成之染见到成肃出来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成肃亦心事萦怀。他与天子说了些什么,成之染并不知道,如今父女相对,也难以开口询问。

过了没多久,她也就知晓答案了。

八月秋高,天子降诏,进梁公爵为王,以十郡益梁国,迁都寿阳。

面对第三次册命梁王的诏令,成肃不再拒绝。

那日的册典漫长而肃穆,碧空之下的太极殿辉煌灿烂,天子亲临,百官云集,仪仗森然,鼓乐喧阗,铺天盖地的威压犹如潮水,久久回荡在偌大的宫城。

成之染身处于朝臣之首,望见成肃衣画裳绣的九章冕服,一时生出不切实际的恍惚之感。缓慢而沉重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她心上,仿佛将神魂激荡,如同上元之夜的宫灯飘起。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她拨开层层迷雾,指尖触及的,是长安冬日冰冷的晨雾。在白雾尽头,缓缓显露出京门城外的沙洲,依旧是正在割草的父亲和三叔,她犹如一只灰雀。

成之染惘然,到底哪一个才是梦?

册典之后的梁王,前呼后拥地回到东府。隔着浩荡的人群,他望见了成之染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