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775)
自从承平三年永嘉长公主出降琅邪王氏,整整二十年再无帝室婚娶。身为天子嫡长女,琅邪公主生于庾氏之乱,长于帝后膝下,自幼备受宠爱,如今又与梁王太子婚配,她的出降仪,更是史无前例地盛大。
亲迎那一日,成肃在东府为成昭远饯行。西风摇曳,吹落枝头桂花,金黄的碎花落在成昭远冠上,一闪一闪地有如星子。
成之染立于阶前,望着眼前最为年长的阿弟恭敬地再拜行礼,出门乘马,带着大雁和仪仗,前往宫城迎接公主。
因琅邪公主出降,天子赐青溪甲第一座,在皇城东阳门外数里。成昭远入宫奉雁,待公主升车,先行还第。
暮秋的午后光影斑驳,公主仪仗姗姗来迟,金陵百姓争相在道旁观望,隔着层层叠叠的行幕步障间,窥见金碧辉煌的车马喧嚣,仿佛从云顶缥缈而过的仙驾玉车。
除却成肃和成之染在正堂等候,自桓夫人以下妇孺,都与成昭远一道在府外迎候。天光向晚时,遥遥望见数十人沿街洒扫,开出一条仪驾通行的水路。众人心知是公主将至,不由得神情一振。
天子此番嫁女,陪送之物不可胜记,单单铺设房卧便用了数百张担床,命虎贲羽林押送,精甲曜日,浩荡不绝。前头到了公主府,后头又跟着数十位骑马的宫嫔,头戴珍珠钗,身穿红罗衣,手持青盖为前导,如花海中分一道碧波,绮绣旌旗间露出公主的车驾。
成昭远伫立街前,凝神不动。车驾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缓缓在众人面前停下,掌扇散去,露出四角垂挂的绣额珠串,白藤夹杂着花朵轻晃,浓烈而和暖的香气扑鼻而来。
众人跪迎公主大驾,帘帷轻启时,成昭远不由得抬首,失礼地试图窥视公主的容颜。
琅邪公主苏裁锦,他并非没有见过。乾宁十年的上元春宴,他父亲问他,天家那两位公主,他看中哪个?
他看中哪个?
成昭远禁不住暗中发笑,彼时皇长女只有十一二岁,皇次女还不到十岁,二人都形容尚小,论及婚嫁之事似有些胡闹。没想到一眨眼五年过去,当初本以为是他父亲的玩笑,如今竟然成了真。
眼前的公主以团扇遮面,绮绣遮断了成昭远的视线,唯有露出的高髻凤冠,隐约彰示出和柔的姣好,金步摇随举止轻晃,又好似早先出门时,落在他冠上的花枝。
礼官引成昭远上前,向公主行礼。公主踏着锦绣织就的毡席,徐徐来到正堂。
民间交拜的礼俗,于公主而言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有魏一朝从无公主参拜的先例,不过此刻端坐堂首的不是旁人,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梁王。
苏裁锦垂眸敛首,依照天子的嘱托,从容向成肃一拜。
成肃并未起身,受了这一礼,眸中含笑。
满堂勋贵,鼓乐喧嚣。灯火在遮面的团扇上跳动,又如潮水般牵系着凤冠霞帔,成之染看得出神,眼前的人影也变得陌生,恍惚如同风雨飘摇的江上孤舟,卧病在床的袁皇后紧紧抱着怀中襁褓,那一双忧愁如水的眼睛,隐没在跳动的火苗之间。
一晃许多年过去,天子之女竟要嫁给她的阿弟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苏裁锦身上,唯独成之染于座中侧首,望向她父亲。
他端坐堂首含笑捻须,那一刻,当真像一位帝王。
这念头让成之染吓了一跳,周遭的欢笑顷刻间淡退,只余下绵延不绝的秋夜风声。
仿佛有什么脱离了她的掌控,倏忽滑向未知的深渊。
不该这样的。
到了第二日,新婚的公主和驸马面见成肃。成之染终于看清了公主的面容,当年襁褓中的婴儿,上元春宴上的幼女,宣阳门城头的倩影,终于清晰明丽地落在她眼中。
琅邪公主形貌昳丽,温婉贤淑,符合世人对于帝女的一切想象。只是在成昭远身旁,神情稍有些羞怯。
六郎怀远躲在屏风后观望,悄悄对二姊琇莹感慨:“阿兄竟然娶了这么好看的新妇……”
成琇莹瞪了他一眼,成怀远已经十三岁了,少年慕艾,却是对公主评头论足,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不过她打量成昭远神情,她这位阿兄,对这门婚事也当是满意的。盲婚哑嫁竟如此般配,实属难能可贵。
成肃也很是满意,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在苏裁锦的记忆里,这位梁王总是威武庄严的,可如今看来,却是一位和蔼的家翁。
她从小被帝后娇养,生得性情单纯,那心思一看便知。成之染不由得暗中摇头,这位小娘子,大抵是被梁王的假面蒙骗了。
不过这样也好,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是一种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