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越山河(34)
饭桌上很安静,他破天荒地没有挑剔我做的菜,甚至夸了两句。我低着头,很快明白过来他是要给新妻子一个好印象。
他不时还给她碗里夹菜,真是一幅关切的好人模样。若非身上的淤青还未淡退,我都要信了。
她很能吃,吃得很香也很快。我的厨艺算不上太好,可她每吃一道菜,眼睛都是亮亮的,好像这是什么珍馐一样。
看这样的人吃饭是一种享受。
但他不这么觉得。他很早就放下了碗筷,但又不走,就坐在桌边,一边喝酒,一边抽烟。是心里存着事情,等得不耐烦了的表现。
粗糙的手卷烟,味道很呛。风向正对着她,把烟灰都吹到了她的筷子上。
她咳嗽两下,小声让他先别抽了。
他弹烟灰的手一顿,扭头盯着她。
如果是妈妈,当他露出这幅表情时便会迅速低下头、缩起身子,因为很快他的巴掌或拳头便要落下来了。
但她并不知道这个潜规则,把筷子端正地放到桌上,仍然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和他手上的烟,一幅绝不让步的样子。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最后,他把已经燃烧了大半的烟头狠狠地碾在桌边,再一甩手,熄灭的烟头便弹跳着被掼到了她的脚边。
她对他一笑,拿起筷子继续心无旁骛地吃起来。而他把空酒瓶从桌上拿下,重重敲击地面,厉声叫我再去拿两瓶酒来。
我有些犹豫,没有立刻迈开腿。他的酒量并不好,现在就已在喝醉的边缘,如果让他再喝下去……
我很清楚借着酒劲发疯的他是什么样子。
但我不想让她知道。至少不是在她踏进家门的第一天。
可我还是去了。
或许是出于一种心理不平衡,又或者是单纯的不想再和他起冲突。
不论当时的我心中如何想,这都是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我内心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窗外挂着盈月,屋头掠过鸦鸣。房子的隔音很差,我可以清晰地听见从墙壁那头传来的一切响动。
从一个巴掌,到一声尖叫,然后是床架的吱呀声和布料的撕裂声。
男性粗鲁的呼吸声和女性尖锐的呼救声像两条彼此平行的线被强力扭曲在一起,让我的手和心脏产生了同频的颤抖。
我坐立难安,再写不下一个笔画。
这不是丈夫和妻子,而是罪犯和受害者。
我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站在他们的门前。
里面的声音间或传来,我的呼吸因极度的紧张而变得急促,我几次举起手,又在指关节触碰到门板的前一刻骤然缩回。
她的嗓音慢慢低弱,而我的手背也在长时间的踌躇和焦虑间刻上了深深的牙印,乃至渗血。
和里面正在进行的暴行相比,我这点疼痛算什么。
是胆怯吗?还是冷漠?
直到月亮埋入黑云,内里回归静寂,我也没有敲响那扇隔绝犯罪的木门。
我只是默默地离开,缩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紧。
好冷,好冷。
-2009年7月2日-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骑着摩托车,没告诉我去哪儿。
我等他走出很远,才走回去,轻敲房门。
没有回应,我缓慢地推门,让光尽可能少地透进来。
她裹着被子蜷缩在床头,头发丧失了昨天的光泽。
“别进来。”她仍旧埋着头,声音隔着布料透出来,低沉的、无力的。
我不敢看她,垂眼看灰色的地面,房间里难闻的气味渐渐散开了,我越发觉得窒息。
他们说得对,我的确是个没用的人。
还是走吧。独自待着对她或许会好些。我只能这样想,才能稍稍减轻我内心的愧疚。
“等等,先别走。”握住门把手时,她在背后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撞见她的目光,无神的眼睛里只有一片黯淡的黑。
“能……”她刻意回避我的注视,“能帮我拿件衣服吗?”
我赶忙应下,从柜里翻出一套妈妈的衣服递给她,然后避到一旁的墙角。
“好了。”她动作很快。
“要吃点东西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拍拍床示意我坐下。
我坐过去,闻见被子正散发出汗臭和酒臭。
“家里有伤药,”我说,“我去拿。”
她还是摇头。
空气里一时充满了沉默。
“都是这样的吗?”她看着我,问道。
“不是的。”我用尽全部力气摇头,“只是他……”
“痛吗?”她止住了我的话,轻轻抚摸我额头上的伤疤。
“不痛了。”我回答道。它们已经结痂变淡,只偶尔会发痒而已。
“你呢?”我反问道,“痛吗?”
她缓缓地眨眼,点头:“痛。”
她的脖子上有深色的掐痕,淤青凝在眼角,像白玉上的一块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