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越山河(46)
吃喝嫖.赌,无非是这几样。
家里的田荒了几个月,他没有丝毫出去打工的意思,采药草的狂热过后,他再没有拿起过镰刀。
家里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如今已全靠我和阿姐做竹编贴补。现在他却说,要出去“玩”?
说到这里时,我已明白了大半。身上涌起阵阵恶寒,七月里的阳光也照不暖。
“可是……”我咽下口水,紧咬牙,“可是他怎么敢呢?”
奶奶的爹就是因为赌博败掉了所有家产,奶奶从前念叨过无数遍她小时候的事情,讲她们家从前多么阔绰,后来又是怎样潦倒以至两个妹妹都被生生饿死。
在奶奶的管束下,过年时的麻将扑克是不许进家门的,更不让他去别家玩。听说他有朋友在外边赌,她不由分说地逼他绝交,还说如果哪天他去赌了,那就立马把他扫地出门,一个子都不给他留。
他是有些怕奶奶的,所以虽然他抽烟酗酒家.暴养姘.头,也没敢往赌博那个无底洞里投过一分钱。
可是现在……
是啊,奶奶不在了呀。
因为奶奶不在了,没有能压着他了,所以他可以为所欲为了呀。
我怎么会这么蠢,想不到这一层呢?
大约是我忘了,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母亲的影响揉进自己的血脉里,当做此生最珍贵的宝物流传的。
对我来说,妈妈是希望,可对他来说,奶奶只是个烦人的老太婆。
他的冷血是从骨子里蔓出来的,世上的人于他而言只分有用没用,无关所谓血缘。
他虐待妈妈,因为她生不出孩子,脑子还不正常。他控制我,拳脚相加偶尔又露出关切,因为我虽然是女孩,但还能帮他操持家务,往后嫁出去能拿份彩礼。
所谓孝道,他是嗤之以鼻的,只因为从前父母活着,能照顾他,手里握着给他兜底的积蓄,他没必要和他们作对。现在他们死了,钱握在他自己手里,唠唠叨叨的教诲自然也可以见鬼去了。
说起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是我的父亲,他的父母是我的爷爷奶奶,对于他们的死,我有过任何惋惜和追念吗?而对于他本人,我的恨意难道就是一个女儿对待父亲该有的情绪吗?
这就是血缘,我的确遗传了他的冷血,对此全然不感到愧疚。
我只祈祷他能赢点钱,至少别输太多。
否则我和阿姐没法活下去。
我们已经活得够累了。
……
-2009年10月15日-
阿姐去镇上卖竹编,带回来两只小猪仔,还有一套初三的课本。
“买这些做什么,又没有用。”我不断地抚摸褪色课本毛茸茸的卷边。
“都太旧了,书摊里准备卖废纸的,不值钱。”阿姐站在我身后,笑着说。
课本被藏在背篓的最底下,粘了些草屑,带着股小猪身上的味道。
不过,没关系。
书的前主人显然不大爱惜它们,内页布满了各种涂涂画画,潦草的笔迹写着几个下流段子,插图的人物被涂黑了大半。
不过,没关系。
我用指尖轻触规整的印刷体,感受到纸张的皱褶在皮肤上留下不规则的颗粒感。
鲁迅、老舍,雨果、济慈,苏轼、柳宗元……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从我的眼前与指尖掠过,这一刻的欣喜盖过半年来我所有的岁月。
“谢谢你!阿姐!”我大力地抱住她,几乎把自己挂在她的脖子上。
她又惊又喜地回抱住我,同时低声叫我别太兴奋,他就在隔壁,会被发现的。
她的话一下把我从狂热的边缘拽回现实,但我还是很高兴,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是,我没法去上学,甚至没法离开家,可那又怎样?哪怕结果是一场空,也该抓紧梦的尾巴,开心一下。
不是为了走出去,仅仅为了被我握在手中的知识,为我又一次与外界取得了联系。
我没有被世界抛弃。
-2009年10月27日-
傍晚时他带着狂喜冲回来,抱着阿姐转圈,嘴里说着阿姐是他的福星。
阿姐满腔疑惑地叫他放下自己,而在一旁围观的我已经看出了端倪。
他从兜里掏出钱包,鼓鼓囊囊的,一看便知道是赢了不少。
他打开钱包,抽出一叠钞票拍到阿姐手上,说她这些天来受累了,这些全拿去补贴家用。
他随即挺胸,一幅得意模样:“这些钱,我明天就能再挣回来!”
挣回来,说得可真好听。以为我们真被蒙在鼓里,满心觉得他是去外头辛辛苦苦打工挣的钱呢。
“你——”阿姐攥着钱,眼睛转动一圈,下定决心想要开口。
“那要是你明天赚不回来怎么办?”我迈步到阿姐身前,率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