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越山河(58)
无数代人共同编织的弥天大谎,想要打破它,实在太难。
那么,我呢?
我生在山里,我从小听着长辈的规劝,但我也从妈妈那里获知了外界的生活,并向往它。
那么,我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我对一切心知肚明,欺骗、压榨、鄙夷、虐待,我见过这样多的苦难,为什么对此一言不发,只敢将它们记在心里、写在纸上呢?
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到吗?
不,我至少能改变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
在过去的半年里,我有很多个出逃的机会。如果我狠心一些,舍得抛下阿姐,那么或许今天的我早已到了远方。
更早些时候,妈妈刚刚离开,而他的身体尚未恢复。如果我聪明些,及时割断对妈妈的所有不舍,抛开可以凭借成绩跳出去的妄想,我也可以离开。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的软弱,因为我的愚蠢,亲手放走了无数个转机。
我没有落入那张“男人是天”的蛛网。捆住我的绳索,名叫自己。
-2010年2月14日-
他回来了,补交了医院的欠款,给阿姐办出院。
她还那样虚弱,怎么能出院呢?可我拦不住他。
他让我好好照顾她,然后走了。
又一次,一走了之。
他到底把阿姐当成了什么?任他摆弄的玩具吗?
夜里阿姐发了烧,浑身滚烫。我听见她不时的呓语,叫着“阿妈,阿妈”。
第二天凌晨,她终于退烧了,我仍然守在她身边,没有合眼。
不敢闭眼,怕绝望再次席卷,怕想到未来。
未来会怎样呢?
哪里有未来呢?只有一轮又一轮的苦熬罢了。
-2010年3月9日-
所谓希望,不过是吊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一旦抛开,便发现人也能像牲口一样活着。
阿姐一点点恢复,他欠的债一点点累积,一边照顾阿姐,一边努力赚钱还债。
不是没想过独自出走,就像他每次一言不发地离开那样。
但总是……不忍心抛下阿姐。
过去的我牵绊了妈妈,过去的阿姐亦被她的妈妈牵绊。这条代代相传的锁链如今捆死在我和阿姐的身上,除非同时鼓起勇气挣脱,否则便是死结。
-2010年4月2日-
每次头昏眼花,便抬头去看星星。
从表姐那里借来的课本已经换成了高二的。不是为了什么奢望,而是单纯想要读点与现实相距甚远的东西。
读到《滕王阁序》时,手电筒忽然熄了。漆黑一片的眼前留下看见的最后一行字,飘然如云: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关山难越。
纸面上浅显的四个字投射到现实里,便成了翻不过的十万大山。
第24章 越关山的日记(13)
-2010年4月3日-
妈妈的忌日。一年前的今天,她为我的未来搭上了自己的命。
我终究让她失望了。
阿姐陪着我,把妈妈墓边的杂草一一除尽。
我仔仔细细地擦拭妈妈的名字,不知不觉间,已与她分离了这么久。
与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妈妈。其实这一年以来,连噩梦都屈指可数。能睡着便是万幸了。
阿姐取出纸钱,我们对坐着,默默地烧纸。
火舌将黄纸一张张吞没,没有风,灰白的烟径直升上蓝天,渐渐消失在高空。
似乎已经丧失了表达的能力,万千种情感如海浪般涌入脑海,留下的只有不可触及的泡沫。
火灭了,烟散了。连泡沫也不再有。
该走了。
“我昨天……”阿姐忽然开口,“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抱着一个死去的娃娃,独自在山里游荡。”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已完全黑了。我看见前面有火光,于是跑了过去。”
“我来到的就是这里。”她指着地面,“梦里的景象和今天我们刚到时一模一样,连一根杂草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我看见你在坟前烧纸,边哭边烧。”
“我靠近你,想要叫你。这时我怀里的孩子忽然活了过来,开始动,开始哭,紧接着它变成一缕白烟钻进了我的肚子。”
“小腹剧痛,我向前倒去,醒来的前一刻,我看清了墓碑上的姓名——”
“是我的名字。”
我猛然抬头,对梦境内容的茫然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使我毛骨悚然。
“这梦代表什么?”我问。
阿姐摇头。
“或许,是我的结局吧。”她说。
她笑:“这里风水不错,埋在这儿不算坏。”
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认命了?
我不想知道。
“试一次吧,阿姐!”我紧紧抓住她,祈求道,“为什么不能试着逃一次呢?如果我们真的能成功呢?如果我们真的可以生活得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