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越山河(85)
天彻底黑下来后,我提着行李原路返回。我搭了很久很久的地铁,找了一个小旅馆落脚。
隔音很差,隔壁的鼾声震耳欲聋,竟使我在恍惚中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村庄,我的房间。
我缩在床头,在黑暗中想了很久。最后我翻出了妈妈的信,叠成小块握在掌心。
妈妈,这就是你生长的世界吗?我问她。
妈妈,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吗?
妈妈……
我不该再问下去了。我必须睡觉了。
旅馆的被子是潮的,仿佛能拧出水来。我盖着它,过了许久脚还是冰的。
我就在寒冷和噪声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按照自己在地铁站广告上看到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名叫扬帆的教育机构。
我做了清洁工,负责整栋楼的三层。
工作不忙时,我可以站在走廊里听老师讲课,我买了一个能揣在兜里的小本子,把听到的知识点都记在里面。
这里的学生都与我年龄相仿,却天真得可怕。我刚来时,他们对我很好奇,当我克制地透露自己的情况时,他们的反应大多是不相信,觉得我在夸大其词。
我并不生气,只觉得讽刺。他们与我不同,他们出生在发达的大城市里,享受着顶尖的资源,他们住在每平米高达数万元的楼房里,他们的一件上衣就抵得上我整月的工资。他们课间谈论的是明星、旅游、美妆、球类运动,是无数我甚至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他们不会为生计发愁,他们的生活一帆风顺,大约最沉重的苦难也不过是考试考砸了被父母狠狠训斥一顿。
他们不知道多少父母会为了几千块钱卖掉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多少女人被生生逼疯,不知道多少女婴被扼杀在襁褓中。他们不知道在我曾经的世界里,被他们深恶痛绝的学习是件多么珍贵的事情,为了获得它,要搭上两位亲人的姓名。
他们端坐在象牙塔里,对我施以高高在上的同情,但他们永远不会理解我,也永远无法想象我曾经的生活。
他们只会问我: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呢?为什么要辍学呢?虽然很难,但为什么不勇敢点去试试呢?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我从来清楚,且必须清楚。我来这里,就是要让自己看看这些和我截然不同的人,警醒自己,逼迫自己,让自己自卑,从而产生动力——往上爬的动力。
机构里有很多旧课本和旧练习,像废纸一样堆在柜子里,定期清理。我拿走其中一两本,不会有人在意。
我住的地方离市区不远,一个小阁楼,除了单人床,还放得下一张小书桌,下班后我便在这里写带回来的练习册。
S市的消费奇高,一份工资仅够吃住,我便买了一台二手电动车,在夜里跑外卖。起初开得不熟练,摔得有些狠,但很快就习惯了,一晚上下来,挣得不少。
S市的冬天很冷,且常常下雨,夏天又非常闷热,街上充斥着汽车废气,憋得人头晕。可对我这样跑外卖的来说,恶劣的天气往往意味着更多的单子,更多的钱。
所以,我开始喜欢这些坏天气了。
时间弹指一挥,转眼便到了现在。我已对这座人口比老家多出百倍的大城市有了许多了解。
这里有璀璨的夜,有挥金如土的人群,他们站在高楼之巅,俯瞰众生,不知疾苦为何物。
这里也有黯淡的天,有无时无刻不为生活发愁的人们,他们是林立的楼宇之下最不起眼的蚂蚁,日复一日地奔波。
现在的我是后者,但总有一天,我会爬上去,站在那些人面前,告诉他们——你们并不比我高贵。
今年二月,我满十八岁,第一时间去给自己改了名。很麻烦,折腾了好久,还花了些冤枉钱,但最后还是改好了。我拿到新身份证的那天,天空很蓝,我将其举到阳光下,“越关山”三个字格外闪亮。
言而总之,这两年间,我的日子与过去相比已算是天堂了。从前的我是没有未来的,我被困在厄运中央,被锁在泥沼里,眼前环绕的不过是嫁人生子这一种。
而现在,我能看见自己的前路,我站在阳光下,我有选择的权利,也有向上的机会。那么即便当下仍不免遭受委屈,我也都能泰然处之。
如此一想,提笔时会有记忆流散也便不难解释了——苦难不该成为美好人生的前置条件,那些记忆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它们本身不值得我铭记。我只需汲取教训,从中获取力量,那便足够了。
但是,虽然我在下笔时省略了许多己身的经历,有一件事却不能不提。
事情该从今年二月底,也就是14年第二学期开学时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