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111)
许是这一声吼喊回了郎君的魂。
他朝着泥地里栽去,双膝一跪,却行了个漂亮的拜礼。
那手抖了抖,连着肩膀也一道颤,好似于冷池中泡了多日,慢慢地才仰起头。他自下而伏望,面中混着发丝滚落的水与地间的尘泥,可一双眼却亮。
殷素怔了好一会,才听见自己出声——
“方清,你怎么会在此。”
随即她便道:“钟权,你先出去。”
“主帅真与这人认识?”钟权有些讶然,不由抚刀盯着跪卧之人。
弱不禁风,白面低眉,怎么瞧都不像是个正经男人!
怕不是蜀中亦或是洛阳派来混淆视听的奸细。
见钟权不动,殷素再度出声,“都出去。”
话落,戈柳忙拽着钟权出帐,几缕风随帘入,却叫跪伏的方清抖了又抖,雪白的脖颈弯垂着露出,似乎一捏即碎,同过往荒城下受战场焚杀的可怜人没什么两样。
殷素坐在椅中未动,盯了他几息。
自上扫视的目光久落他身,比那偶掀进的冷风还要凉寒。
“方清,答我的话。”
案前郎君颤抖的肩止住了,他终于开了口,可音色好似被冷寒湖水浸泡,断断续续。
“幽州陷落后……我随着氓民南逃,一路辗转自此,望见虞候还活着,方喜不自禁……”
殷素笑了声,抬步朝他走来,屈膝半蹲于他面前。
掌却抚至其下颌,而后用力叫他仰目。
“方清,此处不是幽州戏坊,说了假话可不是灌酒。”她直直凝视那双微颤的瞳仁,唇边笑意也无了,“是要见血的。”
“大军所行之道几乎避开百姓,即使安营扎寨也几乎未碰上人影,你是如何一路躲开尾兵的利眼。是他们未恪尽职守,还是你要告诉我,这几年舍了琴艺竟学了武?”
话至后处,殷素已带了几分不曾见的狠戾。
颌间力愈发往下,她是真的……毫不留情。
方清眼尾被逼出红意,连气也有几分喘不上。
“……是洛阳。”
他终于自喉间吐出声,随之一道退去的,还有那双素手。
离了桎梏,方清松懈下身垂伏在一旁,大口喘气。
殷素给足了他平复气息的机会,才起身冷着嗓音动唇:“李予派你来的。”
“……不是。”
“我知晓他……作了唐国皇帝,但我……未曾见过他。”
殷素回头,凝视那双眼。
“接着说。”
日将歇,帐中已有些昏暗,清风一股一股地淌入内,那身染了泥的白袍复又开始颤动。
“为了活命,我逃去洛阳拾起旧艺,做了修行坊善楼的乐师。”
“那……那不是善地,我一直想离开,便使了银两偷跑至城外。”他终于扬起头,眸中落了光,“那一日,我望见了虞候。”
“可我未能逃出洛阳城,反被抓回吊梁悬打,几乎快失了半条命。”方清掀起衣袖,似怕殷素尤不信他,露出臂腕间青乌紫痕的伤。
“后来,我方知晓,虞候是去伐蜀。许是见旧日熟稔面孔能叫人升起莫大勇气,我服了假药,做出副得了痨病将死的症状,善楼管事觉着晦气,一卷帘子将我裹去城外尸岗。”
方清断断续续述,竟还笑起来,“托他们的福,我得已出了洛阳城,世上无亲无友,亦无归处。可我,还记得虞候,于是当了所有值钱物什,一路坐船西下。”
他扬起头,几乎快仰断了颈,“我未报着一定能寻到虞候的心思,但上天……垂帘我。”
眸间混着水珠,模糊视线间的那道玄袍,可方清依旧努力凝望着,要叫自己望清。
忍着刺目涩然,逼退朦胧,急促翕合睫羽间,他终于望清那张面。
漠然、无状。
犹在审视他,如同审视一件物什。
明明……幽州几载,他为殷素阁中常客……
方清心间似被大手攥死,贴身冷衣也磨着心肺。他颤着睫羽低垂脖颈,愈发伏身之际,肩上,忽落下件袍衣。
很轻,带着一股艾草香,钻入鼻息。
是……
殷素还记得他。
方清克制不住抖弯起的唇角,却又抓紧袖袍,逼着自己压下。
“你可在他们面前,提及过我的名字?”
“没有。”方清扬起头,字字声清,“我知道,幽州为李予所害,他亦贴了虞候画像,此乃羞辱,虞候该恨他。”
殷素移开视线,踱步回案前坐下,声色未有何变化,“我此去蜀中乃真拔刀见血,你若惜命,便留在凤翔府。”
“或者去徐州,报我的名号去寻武宁节度使李衍商,让他送你入吴国。”
“我不想……再做乐师了。”方清拢紧披袍。
殷素顷刻明白他话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