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127)
可与雷鸣一道遮掩又震然的心跳,唯有殷素自己可闻。她忽而转身,欲迈步出阁,却在闻得潮湿泥土新味时,被耳后倏尔落下一句话扯住脚步——
“他做了洛阳的官。”
孙若絮忍着眼帘里变化不停的宫阁,闭眸缓和一瞬,方低道,“二娘,他是受李予之令而来。我并不知他入洛阳为官的缘由,来蜀前我曾质问过沈却,他却再三缄口。”
“李予下了何令?”
“李衍商迟迟不归唐,加之蜀中骚乱,沈意两个字,已在洛阳震动。沈却是自求来此商谈,接得乃是劝降李衍商的令。”
殷素却仍未回头,她立在潮雨铺面的气息下,问:“他打算留下,还是欲回洛阳?”
“我并不知晓。”孙若絮朝前一步,终是道:“有些事,二娘还是亲自问他为好。”
急促不停的雨声浑浊雷鸣闪电,转瞬即逝的灰影拉长,那道玄衣红衫飘忽如风,须臾不见。
白光割裂天顶,芙蓉池里早在瓢泼之下狼藉一片,大雨如注的蜀宫里,操办起一场不合时宜的宴席。
沈却早已入蜀,可未被叫至一同进宫,而是在坊间静候着。及至此刻,他方以唐国使臣之身份,请于此处。
从成都到本殿,沈却一颗心从未落定过,来蜀之途,他想过无数与殷素相见的场景,却从未有如此割心冷肺的一刻。
隔着茫茫大雨,殷素容色如初,身旁亦有佳色相伴,甚至举杯而笑,眼却落在殿旁静抚琴的郎君面间。
若说离别是猝不及防,那相遇也是。
沈却没有泰然自若,没有欣喜若狂,一点也没有。
他心不在焉,无人望见他攥不成形的衣摆,以及那颗似火中淬躺过,涩然百孔的心。
他尚未踏入对岸宫阙,可高门大敞,檐下急雨似垂珠,只一眼便能望清那人。
细致。
离了舆,再不是苍白面,笑意常挂,透着旧忆中不曾有过的肆意潇洒。
“枢相,
殿内,奴仆垂身禀告,殿外,沈却垂着衣袖,
“请人入内。”
踏入觥筹交错、乐音百转的殿内,沈却直身顿步,敛衽出声,“唐国翰林学士沈却,拜见枢相。”
几字念出,在他身间。
甚至连回应也无。
殿中气氛缓觉不对,正有臣子欲起身开口时,殷素终于撩起眼皮,像是自醉酒之态中缓神,“请唐之使臣入座罢。”
杯盏高悬间,她的目光轻巧扫过他身,甚至不作过多停留。
沈却不知自己是如何强撑着步踏入,继而拱手静坐,听并不入耳的琴音延绵不绝,见对案另一生面熟稔唤着沈意。
“如雨,此景合你字,倒不如换一首悠长静心曲。”
陡然一句音落,似狠溅一阵潋滟。这场雨同她离别那日,似乎没有什么分别。
可她能肆意悠然雨中赏雨,却他绵长困在雨里。
沈却盯住案前酒盏,殇内倒影着无华光的面,他已有些难坐。
分明仍旧是熟悉音色,却似蓟草划过肌肤,沈却握紧酒盏,听着左侧再度落下笑音,“今日雨声急,凉爽气佳,唐之使臣既奉洛阳令,便好好与山侯王相谈罢——我便不做陪了。”
抚琴者随之一道敛目起身,静默跟在殷素身后,而对案山侯王却叼着酒盏轻啧一声。
“方清,越发没有规矩了,不愧是小倌出身,眼里只容得恩客,千里贵客还在此静坐呢,不见礼便罢了,如今连琴也不弹了?”
不待方清出声,殷素便摆手,“如雨留下,替我好好招待贵客,莫出了差池。”
话落,自踏着雨落白光而行。
沈却视线久落在殿门外,稳掌手腕,稳迈步履,殷素彻底养好了身子,也极快做回了过往十三载不曾窥见的模样。
杨吴只是一场凝着血气的梦,她不愿再度相触,而他只能抱着不长不短的半载,回忆点滴。
偌大宴殿里,离了主人,余下人合该更肆意无拘些,可却好似与他一道,困在模糊潮湿里,阒然无声。
缓长琴音又起,裹挟着几丝幽怨,沈却那颗心越发沉溺入海里,神思早随着殷素踏出殿的脚步一道,混迹入大雨。
以至于山侯王的一番问话,他都未曾听入耳。
“沈却。”
李衍商终有一分薄怒。
他不轻不重搁下酒盏,惹得殿内不少视线静悄悄落于两人身。
“耳朵聋了么,敢不答本王话?”
沈却回神,敛目告歉。
“某身带疾,耳力不佳,请山侯王见谅。”
“身疾。”李衍商捻着两字,只当他是讽弄意,扯唇笑问:“是心疾罢?”
“做了李予的走狗——你怎么还敢入蜀?”
他抽出腰间蛟龙,刃光闪烁一瞬,却将座下众人惊住,语山杨继各自起身,按住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