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126)
她抬起眼,内里絮其绵长浓雾,却还未凝云作雨,“二娘,在岐国我过得并不好,逃出那个地方我用了整整七年。是父亲救了我,他替我支招周旋,教我如何博得王衍与大小徐氏的注意,王衍乃庸君,朝堂捏在徐后手心,算不得清明也算不得暗无天日,直到阿娘死的那一日,我借奔丧踏上回蜀中之路,麻木说着父亲一字一句嘱咐的话,将我的亲事同国事扯在一处,岐国便这样轻巧与蜀交了恶。”
“我因她而入岐,却也因她才离岐。”似是述起也觉好笑,孙若絮垂目又空茫着望前,“但弃妇身份尴尬,我只好向徐后求了恩典,放我出蜀。”
“离开成都后,我寻得父亲,于他身边呆了几载便开始四处游荡,或许我天命孤命,总难享几载与亲人聚合的时光,阿娘在时我与她暗自较劲,待身旁只剩父亲,我却做不成膝下尽孝的女儿。
“独去洛阳乃是因他写信抱恙,我生了担忧方撇下二娘前往。”
孙若絮忍下鼻尖酸楚意,转起旁话,“二娘,我未曾骗过你,可我只有一位阿耶了,我想他活着。纵使……纵使他算不得好人,得不到善终……”
悲戚情绪陡转,像窗外阴沉无阳的天,她忽然睁大拢雾的眸,紧攥住殷素的一双手,急急唤道:“二娘,我只希望阿耶活着,只要他能活下去,不论怎样,我都快意!”
“只要叫他活着——”
“孙若絮。”殷素凝目,缓觉不对。面前女娘躬身仰目,眼眶里泛着细密红丝,神情却极静癫狂,她反复叩问着最后三字。
“七娘,七娘?”殷素用力唤她,却只望得孙若絮胸腔间剧烈起伏,与面容上不断的狰狞。
“殷素、殷素!你救救我——救救我阿耶,好不好、好不好……”
根本唤不回人神,殷素蹙眉沉目,抓住孙若絮的身扯至坐榻前,继而抬臂以掌为刃,将其击昏。
癫狂地问止了,殷素眉宇未松,随即阔步走出殿外,高唤一句“来人!”耳边很快蹿起急促脚步,“枢相有何吩咐?”
天际全然昏暗,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的黑云,风大作吹掀珠帘垂帐,天公忽变。
她微怔,不由扫目远望,口中却道:“速请医师来此。”
可越纷飞飘扬的垂帘晃珠,殷素未曾望见,坐榻间静躺的女娘,缓睁眸喘息又合。
第61章 圆还缺(三)【VIP】
烛台间点上明火,半掩窗棂也已闭合,翻涌黑压云层再度贴屋脊,而铜钱似的急雨就这般无状忽落,重重砸向石阶。
医师提着跨箱匆忙而至,入内抚干衣袍,方见左处正静坐微微出神的殷素。
“枢相。”
“替她看诊。”
医师顺她视线左移,榻上昏躺着一人。他忙三两步而至,躬身弯膝切脉。甫一抬目,倒是一骇!
这不是嫁去岐国又返蜀的八公主嘛!
王室死绝,唯留下个什么都不懂的稚儿,早年逃出蜀中的公主怎么反倒今时今日回来,淌这趟浑水。
愈诊,额上便愈发冒汗。
任他如何瞧看,都看不出什么天大毛病。
他若如常禀,该是……该是无事罢?
“她生了何病?”殷素起身,正朝他走来。
医师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先是恭敬问女娘昏倒前可有何异处,得了殷素几番细致描述,方暗忖:好在他聪慧,那般癫狂症状若是禀无事,只怕枢相要卸了他的官职,疑他本事!
“依臣瞧,恐或是毒物侵体,有人欲害公主!”
殷素步履一顿,视线自然扫向那个瞧着年岁尚轻的医师,蹙眉问:“诊清楚了?”
“枢相不信臣之医术,可再去请资历尚深者复诊。”
殷素仍不信其话,疑着心唤仆去请旁人,及见那满头花白发的医师仍是一双凝目,半晌道出句公主身子尚佳,她方信了前者所断。
“可能瞧出是何毒?”
陈齐便回:“只诊皮脉,臣无通天本事可窥得。”
殷素忍不住紧拳,声色一道急冷,“那该如何?”
就在陈齐转着脑袋编话的当头,榻上女娘忽抬起沉重眼皮,缓缓转醒。
“二娘……我无事……”
她张着有些干涩的唇开口:“只是赶蜀之途,太过匆忙罢了……”
孙若絮撑着臂起身,又扫眼左侧跪垂医师,见那人识趣地敛目躬身退离,她方离榻堵住殷素欲追问的话,转而道:“二娘,入蜀者不只我一人。”
“你……想见他吗?”
他?
殷素听字入耳,脑内将此字拆了又拆,直到拆作一截截竖小的木枝,拆得自己也认不出。须臾随波逐流下,木枝再度凑好,却变作一个“沈”字。
轰隆雷声忽地噼啪震地,似乎将身前人的神魂也怔住了,在忽明忽暗的阶下,孙若絮清晰望得殷素面中那一瞬地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