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129)
“知你有不想言之事,若只是去见一见父亲,何至瞒我。但人与人间,总需一隅静地留给自己喘息。”殷素搁书望向她,“七娘,我不怪你,你亦不必求我宽宥,你我之间,从无愧对。”
南下之途中,孙若絮是难得友人,李予旧痕在前,殷素或是杯弓蛇影,或是犹怕井绳,彼此坦诚太可贵,可她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再度剖心,毕竟洛阳,还有需手刃者,在等她。
视线扫过孙若絮眼底落寞,她许是听出话中疏离,然殷素只觉寻常。杵药声彻底息了,孙若絮垂首欲应一声“好”时,她忽而起身。
“七娘,我仍当你为友,与从前无甚分别,蜀中为你故土,归家不该愁容,不必守着我。”宣红裙摆停于孙若絮身后,殷素缓抬手,掌心静搭上她左肩,“帝陵守墓人已换过一茬,我知你想去拜祭令堂。
扯下腰间玉牌,塞入她指腹内,她缓淡声道:“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用陪着我。”
身前女娘攥紧玉牌,却不愿抬头。
殿中艾香呛鼻讯脑,殷素静立着待她开口,沉默几息间,忽闻得极低吸气声,她移目视下,只瞧孙若絮衫裙上已印得几点痕雨。
殷素一怔,继而撇开眼。
或许这番隐瞒,乃有谁都不可言的苦衷,她是自明身份,却不能也强求他人尽诉,孙七娘既亲来相寻,她又何须耿耿计较。
思及此,殷素叹息一声,抬指为她拭泪。四目相对,那双红眸中珠泪却愈发滚落。
“二娘,我……”
“哭什么?”殷素望着她,“不想去帝陵?”
见七娘哽噎着摇头,她又道:“去罢,我累了,想小憩半刻。”
坐中人这才匆忙抚干眼泪起身,“好,我不扰二娘了。”
雨声搅乱辨音,殿中静下来,仆役皆守在重重门扉之外。殷素躺倚回榻上合眸,闻着浓郁艾叶香,缓听碎雨敲,时过凉风,她神思渐沉,竟当真昏然入梦。
直至身间忽落下些柔软重量时,殷素倏尔睁眸。
还未全然清醒,眉间受扰的燥意仍未褪尽,可闯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略失华色的熟稔面孔,似是闷在湿凉雨中沾染颓靡,恍惚得叫人不以为真。
她未离榻,只静静注视,仍以是梦,便忍不住抬臂拉他靠近,直到那对凝着闷雨的眸,望及她动身得一瞬间,骤然亮起明火。
殷素浑身一僵。
“……沈却?”
听他滚着暗闷字音应声,殷素方怔忡着回神,悬空指节合拳收回。
“何人放你进来?我分明嘱咐过方清,沈翰林暂居宫殿离此远得很。”殷素掀衾离榻,利落扯下木施间的薄衫披上,神色已复如常,“你不必见我,李予遣你劝降李衍商,你该去见山侯王。”
“殷素,为什么不问我。”
“什么?”她指节顿住,再度望及沈却眸中滚水撞石似的情绪,殷素才恍然。
“不问我为什么离开吴国,为什么去洛阳,不问我为什么做了唐国翰林,又为什么领下入蜀差事。”
他音色分别不高,可殷素却这四句问里品得几分急促,像是,一根被点燃的谷草即将落入粮库。
她便是在此时刻,凝视这张刻骨难忘的脸,心底竟蓦然升起不合时宜的笑。
殷素轻“啊”了声,合他心意问:“那、为什么?”
久伫立榻前的郎君终于步履微动,他没有说话,却迎窗棂透进的凉风而行,直至行到殷素跟前,抓紧她的手,极轻地颤动。
“殷素。”沈却一字一句,撞进她心里,“你从前听不得的话,那我便要说给你听。”
“这颗心,你要不要称称,是望你安好多些,还是爱慕你多些。”
指尖被清寒冷霜拢握着,一路游离向上,最终落于郎君薄衫间左胸口,殷素按着其下愈发清晰可触地鼓动,好似顺着自己的臂膀血肉,也有一金铃在身体里摇颤。
殿中未起灯,她微抬颌,细细描摹那张脸,凝清那颗小痣,未管沈却如今是何心绪,只放空心神,平复自身悸动。
许是无声默然叫他耐不住,手腕间不再是凝霜冷意了,缓有几分滚热。旋即,松开。
沈却眉眼轻压下几分,隐忍之色漫上,落在她眼中,竟有几分可怜。
,让你为难——”
话似断弦珠玉,猝然止歇,胸腔似被一双掌发狠地攥死,一他难捱,。
他仓惶转身,须臾随溺死人的雨风,将要一道跨出门楣。
一步擦身而过。
殿中瞬然变得寂静,只能听见细雨垂落的敲击与那颗跳动不止的心,所有的失闷无力全都聚成一团,消失得一干二净,唯剩怔茫推促着他回头。
可最先入眸的不是那张思念太久的脸,他耳朵失了灵,瞳孔里映着近在咫尺的睫羽,五感内最先探得的是唇下柔软,是自己也骇然得几乎愣顿在原处的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