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136)
从李府浑噩踏上马车,再至回殿中榻上安坐,天也渐黑,殿中侍奉女婢身影穿梭不停,殷素仍摊躺着未动。直至天际全然阒黑,殿中火烛满室,夜风一簇荡过一簇焰心。
她倏尔下榻,换了身玄衣袍,衣袂一飘便已离殿。
殷素不想叫旁人觉察,便自翻宫墙,闯进沈却安住宫殿,又恐起院内与他一道安睡之人发觉,连正门也没敢开,直钻越未合窗棂。
屋中早已灭灯,熏着一股极淡沉香,
殷素轻踏步子绕过屏风,却见榻帘遮盖严实,木施问静搁放着月白圆领袍。
?
她顿住身,不欲打搅人好眠,可一只脚踏上窗棂时,又忍不住回头。
既然来了,总该瞧一眼,不然,岂非白翻了墙头?
殷素心念定,挪步向前捻住帘轻掀,狮宝花锦被,可定睛一瞧,而静榻之上,分明无人。
不待她回神,后颈忽似一阵凉风过,殷素登时心头一凛,骤然用力拉帘垂身,隔着那层薄却不透的纱帐,她抓住欲袭者骨腕,反手相搅问已震掉歹人掌中攥紧的粗木摆,也是在握紧郎君手腕的那一刻,殷素摸出不同,她忙出声,“是我。”
,倏尔怔于原处。
挡目垂帘被掀开,露出殷素带笑的面。
她道:“怎么连我也防着。”
“三更半夜不走正门,任谁也心有防意。”沈却松懈下神情,拉着她离开床榻,又去合窗,“何须如此,我不欲回洛阳,这层身份亦无须遮掩,你若顾忌李衍商——”
“沈却。”殷素忽而打断他,“可我要回洛阳。”
“那我陪你一道回去。”
“沈却。”
“我是去杀人。”
殷素叹息一声,“姑父姑母皆在吴国,可杨知微千里寄信,她的手段比任何人都狠绝,若洛阳之行不可一击必中,难保她不会为了得李予信任,将姑父姑母送去洛阳为质。我不想,你沦落到同我一般境地。”
沈却无声注视她。
敲檐的细雨仍旧不绝,蕴起的潮湿泥土气清浅散入内,他忽而明白殷素话中未语深意,白日那段温存即将沦为虚幻泡影,他要再一次,待三月长日,甚至不晓她生死,只能远望,似困守牢狱的疯子。
胸腔内诸多被压制住不辩真相,不晓真情的话悉数上涌,在阒静深谧的夜里,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让殷素踏上那条不归路。
“当年之事或有隐情。”沈却忽而出声,反握住她的手,“殷素,我入洛阳城本是替你而去。”
殷素面容有一瞬空白,“什么事,什么隐情?”
“入洛阳我本是为去寻你,却遇上孙若絮。她见我惊愕,以为我一人已相遇,便追问你现状。如实相答后,她却沉默良久,只告诉我一娘未成功北上,正与李衍商为谋。”
沈却缓垂目,“未见着你,我便想入宫近李予身,先替你探得消息,可洛阳春闱已过,我亦无法以军功入仕,唯剩攀附结交权贵一条路可行。”
“后来,我只是自报名号,却轻易入了宫。”沈却瞳仁亮起难言隐光,他说出那个,熟悉万分又叫她微微诧异的人——“是陈平易,向李予荐我的名姓。”
“入宫那日有宦官寻来亲自带路……”
洛阳是做花团拥簇之城,皇帝几载相易的残局被收拾干净,但这份干净仅存高墙而围的内宫之中。
沈却一路随宦者穿过重重宫阙与石阶,身侧红袍绿衫零落而过,而他一身褶蓝淡衫尤为显眼。
他极其轻易又料想不到般的,见到那个人。
那个已登九五之尊,殷素魂牵梦绕多月却被伤了个家破人亡的皇帝。
“沈却。”案前人视线落在他身,从上自下,似审视。
两字自李予口中吐出,像滚刀。
“陈平易朝朕荐你入朝,朕思量多日,欲授你翰林学士。”
沈却顿然抬目,却未出声。
此任太重,学士所掌起草军事檄文、密诏、藩镇任免书,与枢密院相对。
他一个初入洛阳,无权无势者,凭什么能在一夕之问授此重任,翰林学士常带有其他官衔受此差遣,他却只顶此一近臣重任,落在满朝眼中,都是怪异存在。
那时他疑惑,是因陈平易之身份?可陈平易又为何予他此位,只因他父亲曾自凤台县被放过,欲叫他来替父为官?
“李予知道你。”殷素肯定答,“过凤台县时,我瞒着你,去给陈伯留过一封信。”
“信?”
“为救叔父,我留下信求陈伯放了他。”
沈却怔愣着抬目,难怪凤台将军很快放父亲离开,原来早在那时殷素身份已然暴露,而李予,或许早就知晓一切。
知晓殷素活着,知晓他与她去往杨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