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4)
他扶着殷素靠回引枕内,“我已同父亲商议,弃大梁渡淮水,南下入吴国。”
自入颍州沈宅,殷素从未听到过关于卢龙镇的半分讯息,不仅是沈却刻意回避。
躺在这儿的时日太久,久到她忘了幽州那场血战,大梁失了两镇,晋王倒敢称了帝。
幽州、魏州、颍州。
太久未入耳的字眼,殷素身为武将的那点敏锐,在强烈痛苦中慢慢回笼。
离幽州城破只一月多,除非援兵平卢全军覆没,亦或是悉数投降,否则李存季怎会如此快南下魏州称帝。
又或者——
“自始至终,平卢军从未北上。”她红着眼,喘息开口。
“平卢军是活着回了淄青二州?”
那双常染死寂的目,终于展露些旁的情绪,沈却指节一顿,仍停留在引枕间。
他随即反应过来,殷素所言仍是数月前的旧事,幽州的那场屠杀。
沈却不由垂眸打量她,心间微惊。
不愧为浸在幽州风沙场多年的虞候,自己克制下的只言片语,也能叫殷素猜到大致。
但沈却无意同她绕在节帅战事上,便也略过这句问,只直起腰收回手,接起先前未语的话:“约莫一月内,宅中一切便会收拾妥当,预备南下,路途未卜,殷二娘的身份,得抛去了。”
“只得委屈你同沈姓,于外只言是我沈氏亲族,父亲母亲便是你的叔父婶母。”
他抬起眼,指腹牵着被衾朝前提了半寸,盖住殷素裸露在外的双手,“可想好,叫何名?”
昏黄烛光照在沈却漂亮筋骨的手背上,殷素一寸不落地盯着,盯得发涩。
屋宇阒然,唯火光跳动。
倏然间,四目又相对。
殷素动了动唇,干哑着嗓音道:“单一个‘意’字。”
“便叫沈意罢。”
第3章 青天高(二)
天色黯淡,星光不现。
拢着手避寒的翠柳终于听见门响。
她忙立稳,朝沈却望去。
“郎君,女娘可歇息下了?”
“将安睡。”
翠柳接过他手中木盒,一步不落地跟在沈却身后,抿着唇道:“郎君,婢有话想言。”
沈却顿步,垂眼盯着她,“何话?”
翠柳像是顾忌什么,只紧按着手,低语:“事关女娘,她耳力极好,婢不愿扰她清净,添她忧烦,还请郎君同婢移步。”
闻此,沈却回望漆夜下那座沉寂屋舍,拨开一切横木瓦砾,他知道,那张榻上静躺的女娘仍无神睁目,无法安睡。
“随我过来罢。”
入别院遣退奴仆,沈却将举起茶盏,便听“扑通”一声。
堂下,翠柳忽而跪身伏地,泣道:“郎君,婢有罪。”
沈却捏盏的指节一紧,眸色锐利几分,“何罪?”
只见堂下人抖着肩膀仰头,倒是拾掇好情绪,带了几分镇定,可唇却发颤。
“郎君。”
“女娘她——有死意。”
他本该因非殷素名姓身世暴露而松口气,可在得此话后,反让心更沉了七分。
沈却失神片刻,茶盏不轻不重地落回案上。
他悬着心问:“她与你,都说了何话。”
翠柳不敢隐瞒分毫,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她心里晓得,郎君对女娘虽非情意,但也有几分微妙承托之意。
怜惜也好,承责也罢,总归是救活一条人命。
那日见女娘入沈宅,满身是血,阿郎夫人告诫众人勿声张,请了医工细细看着。
谁都不知,郎君原是去贺礼,半月后怎会带着位唯剩半条命的无名女娘回来。
阿郎夫人不言,郎君亦是不开口,悬在女娘与郎君身上的猜想众多,众人只道,该是途中战乱,郎君虽面冷,但心软,捡回来个可怜人罢了。
可翠柳与女娘相处数月,照看的女婢共有三位,唯独她与女娘所待时日最久。
她想,女娘与郎君,合该是旧相识。
十天未见,是。
十年未见,也是。
无非是年岁久了,磨去了旧时的熟稔,反叫人以为,是初相识。
“若沈意真活不下去,才叫我失望。”火光跳在沈却眉心。
他难得道出名字,翠柳一怔,不由仰头。
良久,却又见郎君涣散着神思低语,“十余年的肆意,到如今陡落此状,此刻逼她坚忍,确实强人所难。”
翠柳闻此泄语,心中一激灵。
她欢喜又紧张。
好在她未猜错女娘与郎君的关系。
却又怕郎君鲁莽,用错了法子叫女娘死意更甚。
她忙急道:“郎君,婢曾有个瘸腿的阿兄,那时婢哄着他,不叫他出门面人,唯恐阿兄心里难受。”
提及旧事,翠柳伤神,话也轻了些,“可婢现在想,或许那时我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