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96)
杨继五魂快散作七魄,还未拉住那祖宗的衣,却见殷素已先一步握紧语山的手。
“别去。”
殷素眼睫抖动,漆黑瞳仁照入些光。像是终于自暗无天日,铁火围烧的熔炉里清醒。
五人相视一望,各自吐出口浊气,皆复开口言:“对对,莫去。”
顶着烈日与诸多视线的打量,她收刀踏回牛车,继而唯闻蹄声渐响,扬鞭声急促。
县外立身远望的兵卫们仍不敢松刀。只瞧那七人与鬼魅似的车影,没入林深窄路里,再也看不见。
车内气氛默然。
清风卷着垂帘簌簌,烈阳跳跃入内,照清众人各异面色。
车外,杨继拉着牛绳,漫无目的折回。
如今,又该去往何处。
此一路北上,他们只如被洪流裹挟的石粒,无力立根不动,更无法与强水对峙,只能闷然吞声咽气,随之涨退。
幽州一战,沦为亡氓。
思忖至此,殷素攥紧刀鞘的掌,忍不住重击壁座,方才泄了半分怒气。
“去徐州。”她忽而出声。
幽州,闻此,只叫心头之恨更甚。
封死幽州,北稍稍打探,便可乘机举兵南下,那时被再度践踏与血洗的,仍是幽州土地,是魂归泥下依旧不百姓。
她不信,
刺眼金光随帘晃入,将。
殷素心思陡转,忽而眉宇一凝。
幽州出事前,李予曾救下杨继,也曾去那条河里寻觅。
若封山,是因他知晓她还活着……
缓行的牛车陡然趔趄晃动,刀柄间盘踞的指节已微微泛青,殷素强忍着情绪,抬起那双眸,一字一句道:“去徐州,我要去见武宁镇节度使。”
日色下飞旋的鹰鹫展翅鸣叫,俯瞰连山接水的密林山脉,愈往南,青绿变作焦黑,荒芜笼罩一切。徐州南处,似有鬼火烧林,于是彭城荒林外,挤满了鬻儿卖女者。
过城时,惨哭与嚎叫满耳。车内人皆垂头低眸,未敢相视。
天下可怜人太多,她们亦是亡命之徒。
殷素抚膝,却想着一帘之隔外,会是如何惨状。
如被晋兵践踏过的幽州城么?抱骨焚灰,焦腥满地。
“又焚城了。”
杨继似有所感,却终未问出那句话。
折返徐州彭城的第三日,她们终于打探到武宁节度使。
“李衍商,十三太保之一,行第十,为义子。”杨继一面禀着打探来的消息,一面观殷素神色。
“他与晋王李存季交情破深,此人阴晴不定,杀人如麻。李衍世登基后,便开始着手削权,让十三太保余下之人悉数南下,领周边之镇,而盘桓多年的北方重镇他们只作遥领。李衍商不满,遂与泰宁、奉国二镇一齐借新帝之名,烧屠所掌州县,徐州边城残状便是出自他令下。”
殷素坐于案前,神色分辨不清,像是恍若未闻。
良久,她方出声,“如今他住如何?”
“彭城善佳坊三里,李衍商久居此宅。”
杨继心中一紧,不由问:“二娘莫非是想与他……”
“他对李予之恨,只怕比之你我,犹多不少,这样的人,于我们有利可图。”
殷素起身,窗外的光落至裙下,照亮腰间盘龙刀鞘。
“我得去拜会一二。”
孙若絮忍不住朝前一步,又劝道:“他如此倒行逆施,与他相谋,不异于与虎谋皮,二娘当真想明白了?”
“一个敢烧县烧城,肆意屠杀之人,二娘若行差踏错半步,不说脱身,只怕命也会搭进去。”
“那又如何?”
殷素霍然转身,天光隐于后,唯能勾勒裙摆,而朝上望,她似拢在幽暗山间,面沉声冷,“我入此地,只为要李予生不如死。李衍商又如何,从前我或许瞧不上此等人,如今我只恨自已比不得他狠。”
“纵使万劫不复,我也见定了。”
杨继忽似被夺气般无声。
他知道,他再劝不住殷素。
未点灯的舍内,寸光缓移,而六人面明而立,皆默然。
“二娘想要做什么,语山替你。”
破冰之语似飞箭,直击入桩内。
自打入唐境,其实他们没得选,无兵无权,甚至将无钱。除了横冲直撞,提刀杀人,还有何可平恨?
须臾,五人目中悉数坚定几分,皆俯身抱拳,“尊二娘示意。”
殷素动容于心,缓缓挪步坐回案前,道:“探清李衍商动向,我要肯定,他是真的恨李予入骨,方才能去见他。”
“洛阳有何动静,也得打听。”
“还有,上元城。”
甫一话落,柴犹望望杨继,又望回案前,问:“二娘是要知晓沈宅事,还是吴王?”
“吴王。”
殷素脱口而言。
她话虽决绝,可日头落山之时,那份动摇仍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