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半狼藉(97)
木案前点起昏黄烛灯,孙若絮一面磨墨,一面提笔于纸间记清牛车内所剩药草,而殷素收尾最后一字,便去旁舍寻得柴犹。
她再三嘱咐言:“去驿馆寄信时塞些铜币,叫他称此乃为洛阳去信,隐了咱们如今落脚处。”
柴犹接下,挠了挠头。
“二娘这是怕沈郎君寻来么?”
殷素一噎,胸前那块几乎快淡忘的静玉,似乎陡然叫人难以忽视。
“不是。”她很快道,“我是怕叔父婶母忧心。”
转身入屋,倒茶进盏,撩袍而坐,一切行云流水,*在孙若絮疑惑望来的视线里,殷素抬臂饮尽冷茶。
清泠顺喉而下,凝在胸前。
而颈下那块暖玉,似烫得厉害。
她忍不住垂头,抬指拉绳,抽出那块坠玉。
夕阳烧红半边天,半柩窗外垂镀金粉。而指节转望间,那翠绿与暖色相撞,乍变作红。
殷素蓦地忆起,东阁那池枯荷下,轻巧溜出的几尾赤鲤。
思绪从来似云卷云舒,轻淡且飘移,快得叫人琢磨不住。
但慢慢回神之际,殷素方惊愕于那一瞬。
她竟在思,沈却如今何貌。
第47章 乍明灭(一)【VIP】
至彭城第十日,洛阳传来新帝欲采选充实后宫的消息。
殷素初闻时,并未有何情绪,只将那张打探李衍商喜好性情的信纸点燃。
白烟浮动,案前那道浅雾身影仍伫立不动。
杨继捏着一卷皮纸望向她,似如鲠在喉。
“那是什么?”
殷素抬眼,视线缓盯住他手中物。
“是……李予选妃要寻得样貌。”
“晋王旧臣逼他立后纳妃,他便当着诸臣的面画了一副美人图,只将难事丢回去,言采选者,需形似图中姚姣韵神,又言——”
不待他说完,语山霍然拍案而起,冷喝道:“好一‘逼’字!杨继,你给那贱人找了诸般理由,莫不是那日一通骂,未将你泼醒。”
杨继叫苦不迭,急着辩驳,手中那画不甚滑落,叫风一淌,迎着满屋打量飘飘然静躺于地。
他心一横,干脆道:“照着洛阳坊间传来的话,我一字一句未改分毫,哪是来为他洗名。”
复又指着画中样貌,朝向语山,脸色难看,“我还未骂出声,你便断我话头,你仔细看看,画中人是谁?”
日光顺窗静沉沉照入,照得那画像清晰,也照得望者骇然。
语山颤着抬指,一时滞在原处,半响吐不出话。
此刻连叫骂出声,都是羞辱。
屋外响起细碎脚步,门扉将开,赫然天光阔亮钻入,冷凝气氛便在此刻显露无疑。
孙若絮勾着钱币的指一顿,迈步与她们相视,目光自语山指节处,落到地间那副半明半暗的画中。
她上前,不由“诶”了声,低目捏住那纸沿,又直身笑问:“谁人画得二娘,马上弯弓,颇有神韵。”
屋中一片阒然,连瓷盂中还未烧完的“呲呲”纸声,都变得尤为惊心。
无人作答,孙若絮怔茫朝案前女娘望去。
唯见她盯着那副画,平静如潭,“很似我么?”
孙若絮张了张口,移目与杨继相视。她悬着心,又掩声问:“此画为何人所作?”
殷素倚靠椅后,刻意未去听。
目光于那张泛白画纸间变得飘忽,可藏于袖衫下的指,却死死陷入掌肉内。
李予知她还活着。
是不是。
他要做什么,赶尽杀绝么?还是叫她断了一切心思。
封幽州,借采选之事寻她踪迹,天下再无如此羞辱人心的法子。
掌心痛意越甚,逼得她吸气回神。
于是模糊之中不再是烧不尽的业火,天光闯入阁的场景落眸。
还有孙若絮,那双骇然又怔茫的眼。
“二娘……”
殷素蓦地松开掌心,她平息一阵,继而起身拿过那张画,烧了个一干二净。
“去彭城善佳坊三里,我要见李衍商。”
天际已由明转暗,坊间人烟稀少,竟皆早早入里闭门。
徐州边城被一座座屠灭,有节帅施威,彭城里无官吏敢签廨外等着的一道道过所文书,同幽州相反,这是座只进不出的城。
立于孤道前,殷素叩响了那扇门。
三声铁闩撞木,惊动起紧密脚步,甫一门开,内里那神情不耐的小厮蓦然一愣,转笑着仰眉道:“娘子上门,是欲求节帅开恩么?”
不待殷素作答,小厮已请她入内,又吩咐耳房的女婢带她进宴客厅。
却独将语山拦在外。
“我乃娘子身旁随侍,为何不准我入内!”
小厮拍了拍尘灰,少了五分的奉承,只道:“节帅不是谁人都可见的,准你家娘子入,已是开恩。”
此宅置设极大,或可抵上一座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