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她的第十年(63)
崔介不认输,咬紧牙关道:“微臣只是想接自己的妻子回家,如若这算一己私欲,”他直盯着对面两只黑洞洞的眼,“那陛下无视她的意愿,终日将她拘在身边,又算什么?”
程胜怒斥:“大胆!竟敢数落陛下的不是,崔大人,你好生放肆!”
长到二十岁,崔介向来检点自身,从未有逾矩之处,今日是初次,大抵也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当堂与天子辩论,乃至问责天子。
“臣不敢。”崔介意识到失态,低眉顺眼作揖,赔完罪,又死咬着薛柔不松:“如若臣提出接家妻还家,算作无礼,从而冒撞了陛下,那臣任陛下责罚,但,臣的想法,不会因此更改。”
古有傅介子不破楼兰终不还,今有崔介不迎妻归终不退,好一个痴情种子。
薛怀义突然想笑,也顺势笑了:“原就久闻崔大人的君子做派,今儿竟叫朕刮目相看了。”
崔介的脊梁绷得直溜溜的,一眼像鹅毛大雪里挺拔的青松,劲节不屈。
一时,一个内侍躬身悄步进来报告:“陛下,崔家二爷携其夫人在外求见。”
时间倒回一个时辰前。
崔介几度恍惚不愿领旨,险些酿成大祸,其母余夫人一览无遗,又有母子连心一说,余夫人一动脑筋,推断崔介种种反常,准保是因牵挂薛柔所致。
结果不出所料,崔介撇下乱成一锅粥的崔家,毫无犹豫地入了宫。
余夫人心里堵得慌,加上这段时日崔介时而心不在焉,生恐他一时脑子不清醒,进宫惹出什么意外,忙忙同丈夫崔寿商量着追入宫来,尽可能阻止闹剧发生。
崔介是个孝顺的孩子,他们当父母的在场,他总会往正经地方思忖些。
崔介心下一动,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熟谙父母的为人,前后脚赶来,必定是担心他和皇帝为薛柔的来去而抬杠,前来拦阻了。
有他们在,他得处处考量、忌惮,还拿什么同皇帝相持,凭什么带薛柔离开这座狼窟。
崔介深谙的,薛怀义同样熟知,抬抬嘴角,示下:“宣他们进来。”
少顷,崔寿率余夫人伏地叩见,薛怀义懒怠摆手叫他们平身,光就口头上表示:“二位且起来吧。”
崔寿暗暗扶一把余夫人,薛怀义却真真切切看见了,不合时宜地生发出良多感触:难怪崔介有胆量逼问他,合着是叫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给惯傻了,想当然底气十足,有恃无恐,妄想蚍蜉撼树。
余夫人捉住崔介的袖子,上下打量,确认毫发无损,那股子揪心感得以消退些许。
人松快了,嘴巴便管不住,一个劲埋怨崔介:“当着陛下的面,你让我说你什么合适……你可真是痰迷心窍,居然干出这等鲁莽事来!”
候在外头等觐见时,余夫人从一个太监口里打听来七八成上书房之内的动静,剩余的几成,靠对崔介秉性的了解,大致串联起来,差点两眼一翻原地晕死,万幸经崔寿及时搀扶,并予以慰藉,方强打起精神。
崔寿也急得厉害,跟着搭腔:“起初你母亲跟我哭诉,我还道不必多虑,你最知进退,结果你竟真的不管不顾到这儿来……”
“以下犯上”一词堪堪咽了回去,继而哀叹道:“明夷,你太叫我失望了。”
薛怀义乐得见崔寿夫妇谴责崔介的光景,挂着微笑,不去打断,万分悠闲地旁观。
父母不理解自己,崔介是可以体谅的,而设身处地思量是一回事,放不放弃又是另一回事。
“父亲,母亲,原谅儿子不孝——”崔介转眼直视薛怀义,“今日迎不回阿柔,儿子断乎不能离开。”
这已经是他不知几次来表明自己务必领回薛柔的决心了,对薛怀义的,对父母的。
他不厌其烦,三番五次强调着。
余夫人忍不住偷偷抱怨新皇帝:那薛柔已然是崔家的一份子,老被留在宫里成什么样子,竟也猜不透那位打的什么算盘,搅得别人一家子不得安生,真是儿戏!
“那你大可以冷冷静静地讲呀,陛下是明君,指定会同意的。”
余夫人心疼儿子,便站到了崔介这边。
崔寿是个办实事的,直接面朝薛怀义,深深作揖道:“犬子不日将踏上南下之旅,不知几时能归家,请陛下念在人之常情上,恩准公主随我们回家,许他们夫妻最后团圆几日。陛下疼爱公主,草民知道,草民在此保证,寒舍虽远不及皇宫,但家里人一定会竭力照顾好公主的,绝不让公主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一篇话,既点明了薛柔与崔介不可分割的关系,维护了崔介,又考虑到皇帝的脸面,替皇帝强留薛柔在身侧寻好理由——皇帝疼爱妹妹;此外不惜贬低自己,无限抬高皇帝,确保了皇权至上——真真滴水不漏,令人无从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