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20)
祁炀心情似是不错,微微一笑,让他自去忙了。
他望着烟落,“趁热尝尝。”
两碗刚出锅的馄饨腾起热气来,隔着水汽氤氲,他眉目柔和,沾了人间烟火气,眸底的冷酷阴郁也化开了。
烟落拿小勺拨开面儿上的紫菜,往嘴里送了一个馄饨,一抬头却发现祁炀含笑盯着自己,面色一红,囫囵咽了下去,像一颗小火球,顺着咽喉,一路滚到胃里。
祁炀瞧见她皱眉,连忙让那老头倒些冷水来,“刚出锅的,小心烫。”
烟落愈发无地自容,舌头和上颚火辣辣的烫,低眉仍不忘道一句“见笑了”,面上一抹绯红攀到了耳朵尖儿上。
祁炀瞧着她鬓角的碎发,毛茸茸的,勾了唇浅笑,又怕她尴尬,故意岔开话,“每天来这儿吃馄饨的人数不过来。地方小坐不下,就从自家带了碗,买了带回家吃。”
老头舀了冷水端过来,听见祁炀又夸他这摊子,惶恐不安,“先生谬赞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吃食,登不得大雅之堂,二位吃着喜欢就好。”
一碗馄饨吃完,夜间起风也不觉得冷了。烟落和祁炀默默坐着,看街上的铺子挨个打烊关门了,万家灯火逐渐只剩了街旁的路灯,孤独倔强地亮着。遥遥能听见江边轮渡的汽笛声,飘在春夜江风中,烟落忽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有收了工的伙计来吃馄饨,忙碌一天,收工一碗多放辣子的小馄饨,也是享受。
小摊热闹起来,不大的地方有些挤了,祁炀和烟落付帐离开了,一路回到了桐花巷。
巷子口,祁炀目送着她进去。烟落走到院门口,回头望去,依旧能瞧见他的影子——背倚着墙,抬了手吸烟,富家公子的做派,诗酒风流。
玉兰
烟落进了屋子,江萍已等她许久了,将一副卷轴递给她,“那个何副官送来的。”
烟落把轴子展开,是一副画,画心一枝玉兰开得正好,再看落款,是“白云外史”四个字。她眼前一亮,再细看那玉兰,果然未用墨线勾勒,是恽南田的没骨花鸟画。
恽南田是没骨画法的大家,这样一副画不说价值连城,却也是千金难求。
江萍见她只盯着那画,一把将画收了过来,拧着眉问她,“是祁炀送的?”
烟落点点头,“是。”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不等烟落言声,她便压低了声音,紧紧皱了眉,疾言厉色,“那是邕军大帅,邕宁城一手遮天的人物。再说他是出了名的冷酷乖戾、阴刻多疑,你怎么能和他搅在一起?”
他是什么样的人,全城人皆心照不宣,韩漪毁了嗓子的事也有目共睹。可她偏又想起他在梦楼听戏映了光影纷繁的眸底深情,想起他在馄饨摊儿隔了氤氲水汽的眉眼温柔,一时恍惚,一时默然。
江萍见她沉默,语气缓和下来,“烟落,他和咱们这样的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不能托付终身的。”
烟落闻言一惊,连忙辩解,“婶婶想岔了,我们没什么的,萍水相逢,说过几句话罢了。”
江萍看了看手中的画,狐疑望着她。
“这样重的礼,非亲非故不好收的,我改日便还回去,”烟落从她手中拿过那画,两步上楼去了,回头丢一句话,“婶婶早点睡。”
宿宁大学教学楼下有株槐树,至少百年的树龄,当年建校时没舍得砍,长到现在,枝叶相覆,如冠如盖。
云舟等在树下,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淡淡的花香如微雨坠落,沾衣盈袖。
下课了,学生自楼内鱼贯而出,云舟在人群中寻觅陆衡,却一眼看见了国文系的易教授——依旧是那身月白的袍子,怀里抱了书,正从楼里出来。
云舟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易教授。”
易教授瞧了过来,见树下一个女孩儿,翘首看着自己。
他走了过去,望着她弯了眉浅笑,“你不是宿宁大学的学生吧?”学校里的学生都穿校服,只她一身乳白的长裙,独树一帜。
云舟心中雀跃,抬眸看着他,强自镇定道:“我是陆衡的姐姐,我叫陆玉。”她伸了手出去,掌心沁出汗来。
易教授微微一笑,礼貌性地和她握了握手,“国文系教授,易忱。”
“我在窗外听过易教授讲课,一席难得,先生学问真好。”她眼里映满了他,借着说客套话的时机,目光放肆又细致地勾勒他的眉眼五官。
“陆小姐过誉了,”他笑笑,想起什么,继续道,“陆衡是个优秀的学生,很聪明,也很用功。”
易忱低眉颔首,云舟看见他肩头落了一枚槐花,想替他拂去,又觉不妥,抬到半途的手悄悄落下,捻着裙子上的层叠的蕾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