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梦(18)
天亮了。
我茫然地站起来。
阿娘的尸首倒在地上。
母亲的血肉在我口中弥漫。
我在见这个世界之前,最先见过它们。
阿娘临死前,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于她,也许是心愿已尽。
天上又落了雨,周围人都惊呼了起来。
「下雨了!下雨了!老天下雨了!」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她的身体号啕大哭。
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戏耍我!我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
一个女人,她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钱给了大儿。
爱给了大女儿。
血肉和命给了小女儿。
她轻飘飘地在这世上活了几十年,将血与肉都付之一炬,却什么也没留下来。
一辈子辛勤劳作,供养父亲、供养丈夫、供养孩子——都是一场空!
雨淅淅沥沥而落,有人在雨中旋转、跳舞,他们亲吻着大地,张口接着雨水,庆贺着荒年来之不易的雨露。
终于下雨了。
雨,是老天的赐福,也是母亲的恩降。
春雷阵阵,过了这个春天,我就十四岁了。
可惜,阿娘看不见了。
第34章
我安葬了阿娘的尸首,记下地方,暗暗发誓。
来日,若我还活着,我定要将她带回徽州。
路上遇见个外地的药商,他在此地急得团团转。
我熟读舆地志,替他指了路。
作为报酬,他给了我十个馒头。
及至离别,我忽然问道:「大人,我见你的东西都已卖得差不多了,怎么后头还装着货物?」
「啊,那是黄柏和大黄,其他药材都卖了,唯有大黄千余斤无人购买。」
我想了想:「要价几何?」
「贱卖了,只要十两。」
「我要了。」
衣裳内侧缝着的银子,恰好只有十两。
「你?」商人左右犹疑,嘀咕着看着我。
「正是,我是歙县方家的,贤兄若不信可去一问。」
「是了。」他又喜笑颜开,「我虽没结交过方家,却知道芜湖的高家。」
「如今世道乱,得多防着些,小友见谅。」
「贤兄想的是。」
我言简意赅,卸了货物就走。
运货的骡子,我也买走了。
幸而遇见的是有交情的,能让利几分。
这些货物,运不了多久,甚至出不了舒城。
药商有些嘀咕,却也不解。
待他走后,我轻抚着药材。
囤积之道,极能知物,善用奇胜,其赢得过当,愈于婺远时。
旱灾,饥荒,流民后便是大疫。
果不其然。
数日后,舒城疫疠流行,急需黄柏,大黄治病。
二药供不应求,价格猛涨。
我适时抛售。
连本带利赚纹银五百两。
从前得心应手的本事,如今又做成了,却是一地茫然。
第35章
合州城。
值此兵家必争之地,终于消停了许多。
朝廷派来的官兵维持秩序,疏通难民进城。
我排在里头,守城的官兵问我:「有路引吗?」
「有……」
路引,这是最重要的东西。
倘若没有这个,路上便没有那么好走,所谓坚壁城野,也变成了豺狼野兽。
「咦,徽州府歙县人?」他道。
「有什么问题?」旁边人问。
「没什么,只是这个小子的来历,竟然同叶大人有些关系。」
叶大人?
听见这个称谓,回忆渐渐笼上心头。
歙县人士,朝廷新贵,难道是……
还未容我多想,便进了合州城。
城内,秩序井然,偶有富家施粥之处,也是一派清静。
这些应当都是此地官员指派的。
难道,当真是叶铭臻不成?
我心中燃起一丝去找他的希望。
转瞬,却又放下了。
今日我褴褛,他为官,再相见已很不合宜。
昔年一起在德启公旧宅里分食饭团的情谊,也在这么多年的时光里消散了。
就算是再见了,又能如何呢?
说不定,他已娶妻生子。
说不定,他已并不是我所识的那个叶姓少年。
好在,我还有银钱。
钱,在安稳的地方,是个好东西。
有了钱,我换了一身行头,泡了香汤,洗去了一身污浊。
量衣时,我发现自己瘦了许多。
可更多的人,死在那场大疫里。
叛军在此盘踞半年,久攻不下安庆、合州,终于显现颓势。
朝廷派来的官员都是当今朝廷的新贵,是陛下的心腹。
与之同时,秋闱仍要准备。
因而,我所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曾经的汪教谕。
或许,如今该叫他汪学正了。
教谕是九品官,而学正却是正六品。
这些年,他耗费了一番功夫,终于从微末爬上来,面色也沧桑了许多。
他问我七叔母如何。
我说那年走散了,便再也没见过。
汪学正叹息一声:「战乱无情,如今朝廷也腾出空来,该下手了。」
我问他,今年的秋闱还照常吗。
汪学正答:「按都指挥使的意思,叛乱今年夏天应当就能停。这是陛下即位来的首次科考,他不想因此而停废。」
而后,又道:「你大哥也在合州城内,他近来读书很认真,我看过他的文章,说不定能中举。」
我抿了抿唇:「我从前和他说过许多难听话,再见已很不合宜。」
「去见见他吧,你的生父为了供他在荒年读书,累死在何家的田庄上;你姐姐被夫家打得不成样,却仍给他塞银子。现在也不知所终,他心里也很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