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梦(2)
他劝阿青嫂:「凡事须得向前看,你如今还有一个孩子,便好好过日子吧。」
阿青嫂没有解释,只是把毛笔收了起来,拿布紧紧裹着。
倒是阿娘,因着不识趣,被村里人笑称为「拦诏猪」。
乡野间没有新鲜事,贞节牌坊这样的大事,大家不敢开起门来说。
只有阿娘这样一桩丑事,能被大家津津议论着。
刚好她又姓朱,家中势力亦没有多少,便被大家戏称「拦诏猪」。
如此,阿娘的名字便倒着写了。
她约莫也是回味出了什么,刚好碰见我爹回来,两人关起来嘀咕了半天。
第二天,我娘开门泼了一盆水,带着一个竹编盆来找阿青嫂了。
「阿青嫂,多谢你这几日替我照顾小女儿,我家日子也过得宽裕了,总不能叫孩子给别人家养着,如今也该还回来了,你说是吧?」
第4章
阿青嫂笑了笑:「兰婶子,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算我反悔了,行吧。」阿娘不耐烦道,「我家男人总嘟囔着还是女儿贴心,明里暗里想叫小瑾回来。你放心,等她回来了我也不会让她不管你的,认你做干娘,老了也是管你养老。」
「我家老大是个读书郎,将来看着能做大官,你就放心吧!」
阿青嫂笑笑:「话说得好听,可我不信。」
「你不信!抢人孩子是要遭报应的,你家死鬼和我家男人可是同出一族,你就不怕方家找你麻烦?」
阿青嫂淡淡道:「那就让他们来。」
阿娘不服气,咬牙一跺脚。
来日,便是方家祠堂里见了。
阿娘是方圆十里最能口舌的,见了族长一哭二闹,直叫一群男人瞠目结舌。
可最后族长也只是搀扶起她,叹气道:「你和德铭还年轻,还能再生,族里知道你的委屈,明年再给你二亩田,文盛的墨笔费用也全包。只是小瑾,你就不要再要回去了。」
阿娘傻眼了:「我自己生的闺女,怎么要不得?」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叶青的贞节牌坊是县里嘉奖下来的,她只向族里提了一个愿望。」
「什、什么……」
「她只要这么一个女儿,便一辈子寡着,换你,你能做到吗?」
阿娘咬着下唇,闷闷不作声。
来日,她再也没提过要回我的事情了。
只是每每都要把阿姐打扮得娉婷好看,从我家门前路过,扭着腰肢给阿青嫂和我看。
阿娘恨恨道:「跟着个那样清汤寡水的娘们有什么好,我要叫那小东西将来知道懊悔!」
而我。
我渐渐长大,叫阿青嫂一口米汤一口豆腐养得脸上泛起肉来。
我不像小时候那样丑了,而阿青嫂的脸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笑容。
方家族里的阿公来看我,都说我是个有福气的娃娃。
只是他们也叹气:「可惜,是个女伢子,阿青你要也不要个儿子!」
阿青嫂只是摇摇头:「我不傻,我捡了小瑾是要享福的。你们等着她将来帽插官花、腰佩直裰、三头大马地来接我吧!」
旁人都说阿青嫂脑壳坏掉了。
只有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我三岁时,地里的庄稼又返青了,阿青嫂俯身问我。
「小瑾,你想读书吗?
「读书?读书是什么?是像哥哥那样写字、念话吗?」我奶声奶气地问。
「不是。」阿青嫂摇了摇头,「读书,是为了明理,是为了你将来不被兵丁欺负、不被官吏瞒压,是为了你从田里庄头走向天子面前。」
「那,我要读书。」
然而。
就在我去学堂的前一天晚上,阿青嫂忽然病倒了。
隔壁的金二婶来照料她,指挥我小小的人儿忙得前前后后。
阿青嫂在床头上虚弱地睁开眼:「你别累着,小瑾。」
金二婶很不客气:「你拾了个孩子回来养,不就是想有人帮衬你么?
「我徽州的娃娃,从小三五岁就要开始学做饭,七八岁就要会织布,你这样宠着她,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阿青嫂摇头:「嫁人?到最后也就是过你我的日子罢了。」
金二嫂顿了下,不说话了。
可是隔日,她仍然来忙活张罗。
我阿娘觑了半天,也摸索着送来一筐鲜菱角。
她叉腰道:「这是我家吃不下剩了的,你可别多想!」
阿青嫂没说话,把菱角剥了,喂给我吃。
她生病了,声音很哑:「你阿娘拢共也就这么半亩水塘,种的菱角自己也舍不得,你多吃些吧。」
又过了几日,阿青嫂的病好了。
无论金二嫂怎么劝,她仍坚持送我去读书。
她从茶壶压着的桌上找出一把钥匙,插在旧旧的碗柜匙孔里。又从蓝花包布里找出一个匣子,那是她当年的嫁妆,被擦洗得干干净净。
她从那个匣子里,把所有的铜钱、碎钞、银粿子,都换成了墨与纸。
她搀着我的手走向德启公的旧宅,从此走向我的一生。
第5章
德启公是绩溪搬来的。
听闻他官做得很大,老了却要颐养天年,于是在状元坪村定了下来。
德启公的宅子很大,是足足三进的徽州民居。
里面有假山、花草,还有高高的马头墙。
德启公在屋子里头教人读书,我和阿青嫂路过时总能听见琅琅的读书声。
那些读书的总是男孩子,后来却又多了一个我。
原因是阿嫂和德启公谈了好半天。
那时,我蹲在天井前,数着地上的蚂蚁,有个男孩子路过。